假如你問道具組,為什麼用啡色檯布而不是白色,為什麼樹林裡要放一尊佛像,他們大多數會答:「我收ORDER做㗎喎」或者「你問美指啦」,道具組再好,都要有出色的美指給予符合劇情及導演需要的準確指令,才能將畫面的可能性發揮到最大。所以我們決定問美指張世宏,到底他平日的工作是怎樣。
你是如何入行的?
我跟張叔平做助手出身的,當年《愛殺》(1983)的時候,他手下只有一個道具師傅和一個服裝姐姐,到我入行(1985 年),是他第一個助手,架構上就從此多了一個人,後來的電影都有助手的崗位幫忙。
香港電影製作的美術部門跟外國有何不同?
香港電影的分工其實是來自港產片的特色:拍攝時間和預算都比較少,因此每個人不存在太仔細分工,要一腳踢;相對地,荷李活片歷史比我們長,製作純熟,加上預算可能比我們多數倍、十倍,自然生成更成熟的體系。荷李活的分工很仔細,他們會有專門負責顏色的、購置道具的職位,此外,荷李活的電影製作人員是有工會保障的。例如開一部戲,美術組至少要聘請五個人,每人最少負責一項事務,確保大家有工開。但香港沒有工會、也沒有任何規定,一切取決於預算。
具體來說,你的工作是什麼
一開始知道有部電影即將開拍,通常都會約一個輕鬆茶聚(笑)。這好緊要,監製要負責籌集資金、找演員等等,導演就帶著劇本來,大家一齊開始思考如何從文字劇本變成一部電影,繼而開始組班工作。
至於我,通常是加入討論的第四個人,即是監製、導演、製片和我。劇本本身是沒有生命的,但不同人去演繹就會有不同感覺,商量的過程中可以得出更特別的方法去演繹及呈現。
舉個例,導演要拍一套愛情悲劇,表哥同表妹是青梅竹馬,但表哥患了癌症,氣氛當然是很傷感,好似一個地老天荒的愛情故事。我就會問,這故事會不會很少顏色、淡淡然的,像岩井俊二的片;可能我也會問,這些套路大家太熟悉了,能不能反其道而行?明明是悲劇但用上最誇張、最豐富的色彩,所有人都在一個喜劇的狀態下去飾演悲劇故事,會否比傳統故事更具悲劇感呢?
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去問問題。問一些導演未曾想到的問題。聊天的過程中我們在想像電影世界,想像這世界牽涉到的成本、以及人力物力;例如你成本只有一千萬,只有十多日的時間拍攝,我會建議拍「岩井俊二STYLE」,這就是現實的取捨。電影世界是充滿幻想的,只取決於你想不想到、敢不敢做而已,所以我的崗位雖然叫美術總監,英文名是「PRODUCTION DESIGNER」,但職責不只是負責包裝電影,還要幫忙創造電影所隱含的世界觀。
美術指導有得讀嗎?
我當年只是一個十分平凡的中學生,讀完書後未找到工作,就跟了張叔平學習,間中報讀了一下校外課程,例如繪畫、裁剪等。我覺得這些都是硬件訓練,而真正修練其實是來自一星期六天的工作。
阿叔不會逐步去教,而是透過每日工作令我慢慢學習,總之就是一天到晚就黏著他,他有什麼要求你就去做。正正因為我沒有讀過任何美術課程,白紙遇上紅酒,必然會染上顏色。現在的學生,讀完書初入行已經揚言「我要做王家衛」,暫且不評論孰好孰壞,他們覺得學歷可以令自己勝任很多位置,但其實由低做起也自有好處:你會清楚明白到一個人即使有多麼聰穎,他始終都要依靠其他人幫忙,才能完成一部電影的所有工作。這就是讀、與不讀的分別。當然我是鼓勵人去讀電影的,就我而言,我的方法是一路問一路學,一會兒去佈置場景,一會兒去買傢俬,一會兒又去買衣服給林青霞,人自然會學懂轉彎、臨機應變。現在來說,我是靠感覺加上30多年經驗去教學生的,那感覺就是源自那杯紅酒。
你覺得自己的美學風格是如何形成的?
大家最初都只是一個空杯,要不斷的注入,注入到一個地步,到我自己可以自行創作的時候,就會希望開闢些新的道路,為此我花了六年。但往往都需要經過好長時間去探索,所以我剛才說學院派好壞參半,就是因為當你沒有電影學術根基,有些東西即使吸收了卻不能消化。
正如以前電影節,人人都去看高達、杜魯福,年輕時看到我快睡著。當長大後工作要著手做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這一切確實默默地影響著你, 例如特別的顏色、不規則的形狀、意象、不真實的味道⋯⋯大部份的電影都是拍一種味道,當經歷了一段長時間後,就能去蕪存菁,知道要拿什麼有用的東西出來,再因應每套電影作出變化。還記得王家衛的電影《旺角卡門》,阿叔的要求非常高,但同時又不告訴你他在想什麼,例如張曼玉為什麼如此,那屋子為什麼如此,他統統不會說明原因。但現在再看這些場景、畫面,就會發現所有東西都有它的原因。
所有出現在畫面的事物都是經過設計的,除了紀錄片。你要明白「不設計」都是設計的一種,畫面所能看見的經過悉心安排,不存在「無端端」,電影的世界裡是沒有「無端端」的。舉個例子,我拍攝一個鏡頭是你們二人坐下來聽我說話,衣服分別是黑色和白色,這就是何謂效果;看不出的人會覺得是平常事,但看得出的人會去推斷這效果的用意,例如這兩人的性格上或是本質上的不同,美術的用意就是在此。未必每件事情都要解釋清楚,但這些輕微的用意,累積下來就會幫助塑造出戲劇的效果,例如是角色形象或性格。
自己的風格跟導演心目中的畫面,你如何妥協?
電影人都是不會妥協的。尤其是到了我們這階段的人都不會妥協。如果你會因為效果未如理想而覺得痛,證明你是一個真正愛電影之人。
拍電影其實就是還原自己的想法,由第一天開始工作時心裡就有個扣分制,從完美的100分倒扣,隨著工作的推進會一直扣下去;這裡覺得不滿意扣一分,那裡不滿意又扣一分,最後扣剩的,就是你的成品。一般而言電影有50幾分已經算不錯,不會有80分的電影。
試想一下, 18到20天要完成一套電影的拍攝,哪有時間妥協?轉眼間就已經拍完了,然後到剪片的時候你才覺得不行,但哪裡可以重拍?演員飛走了、剪了頭髮、場景拆了⋯⋯片拍完了就會記錄了成為歷史,追不回來的,所以拍之前一定要堅持自己的原則,無論是新舊導演也好,盡量讓他看到我是不會妥協的 但我會給他不同的選擇,盡量做到假民主(笑)。這些是我的堅持。
你認為一部電影裡,有場景先抑或有故事先?
先有故事,永遠都是故事在前面。那件事的場景可以轉換的,例如我們今日的聊天可以不在這裡發生,可以在隔籬屋、公園、圖書館或者其他地方,所以那件事的本質為什麼才最重要。只有那個故事夠「硬」,場景都只是一個配合。我常常說美術只是負責「整色整水」,只是輔助的角色,因為電影本身好看的話,劇情或是演出夠到位的話,它根本不需要美術。你看看《天水圍的日與夜》,它的服裝費都只是五萬元;當然,單憑故事就能賣座是十分困難的,現在普遍是因為故事本身很脆弱,所以要一個很龐大的美術製作去「整色整水」。
如何透過道具捕捉屬於電影的時尚感?如何讓物件說故事?
以《消失的子彈》為例,它是以30年代上海為故事背景。當時為一戰後二戰前的時期,是上海發展最繁榮的時期,就好像現代的紐約一樣,比香港還要厲害。所以故事應是發生在經濟富足的時代,大家都很富有,穿著光鮮。故事講述當時社會不公,例如欺壓勞工,我們就要搜集這時期的社會議題資料,選擇場景時會採用紅磚屋建築,加重工業革命的氣味。
30年代的話比較容易,因為有很多紀錄片、書籍等等可以參考和追溯大上海的社會情景、民生和時尚。你會發現片中劉青雲、謝霆鋒衣著十分光鮮,西裝、蛋撻頭等等這些中西混搭的形象。而工人就是蓬頭垢面,因為他們需要經常處理子彈、燒煤等低下層的工作。劇本通常都會出現兩極的場面,例如廠長到一個貧窮工人家中的場景,我們就要盡量做到對比的質感:財主廖啟智在工廠環境裡戴著挺立潔白的帽子,看來一塵不染,但內心是骯髒的;相反工人外表污糟邋蹋,卻維護著公義。我們要在視覺上把對比拉闊,觀眾才能感受到兩極之間的張力。
所以《三少爺的劍》的製作令你最「頭痕」?
與爾冬陞導演溝通上比較困擾(笑),例如《三少爺的劍》,它是爾導第一部古裝3D片,對他來說是一項大挑戰。我很早就開始籌備了,拿到劇本的時候爾導在橫店拍攝《我是路人甲》,我早在《三》開拍前4個月搬到他拍攝的附近暫住,跟他的助手討論《三》的視覺世界。最初由節奏、氣氛、意境等等著手,然後到實質的內景,例如神劍山莊,或者搭景。而場面需要的道具,例如《三》中打鬥所用的兵器設計,都是憑空設計,爾導就不同意我的概念,我想是因為每個導演都希望創新,其他人做過的、用過的都不要;結果所有設計概念都沒有準則可依。所以,要將虛無縹緲的概念變為真實,真的要用上更多視覺刺激去激發導演的想像。
又例如《三》有個場景需要一片樹林和一尊佛像,搭建之後還要加入後期特技配合,但最後沒有被採納。他有很強的想像力,但需要看見實體才能代入其中,要造出來時間要很長,而場景又存在很多不確定因素。我想,我不能夠成功令導演相信我創造的場景,亦不能夠幫助他建立其世界觀,這就是我不足的地方。
你跟道具組的合作是怎樣的?有沒有跟你合作無間、也讓你很佩服的人物出現過?
好幸運,我遇到香港頂級的道具師傅李坤龍,又名「威也龍」,他在80年代為電影設計「威也」特技而出名。他年輕時候從事運輸,所以對力學原理很了解,加上他本性好學,有40多年的工作經驗,前兩年更獲得金像獎的「專業精神獎」。徐克作品《狄仁杰》電影系列中運用到機械原理的道具,例如在水中會游動的假馬,都是出自他的手,此後甚至有幾代進化版,可見他是高手中的高手。這次遇到他是我三生有幸,因為難題實在太多,美術人只懂得設計,要把設計成真唯有靠他。《三》的美術團隊中,搭景、道具、陳設的人員全都歸他管理,我就是拿著設計圖去與他溝通,由他一一製作出來。 3D打印、木雕、鐵工都是由他監工,完成品與設計圖幾乎是一樣,他所造的都是工藝。
那麼你害怕科技特效嗎?美指如何面對科技的「美侖美奐」與「失真」?
我自己本來不太好科技,因為我不是在科技發達的環境下長大。但是世界是如此運作向前,你沒辦法害怕。相反,你應該思考如何借助科技去說故事。人人手上有一部IPHONE都可以拍低成本影片,只要拍出來是好的影片就可以了。我仍在學習中,無論是CG、科技、新的機器等等,從前我們由菲林相機過渡到數碼相機也是一樣,全都要重新學起。作為一個美術指導最重要的是有心去學習,惟有這樣才可塑造不同場面給導演看。多學習、多與不同的人討論才是電影業的真諦。
你目前有收徒弟嗎?你給新人的忠告/建議是?
我入行已久,跟我合作過的人很多,也不敢說是徒弟,大家像好朋友般對待。我個人認為張蚊是一個天資不錯、很有條件的美術指導。尤其是近年她身體抱恙,使她更加珍惜可以拍電影的日子,以普遍年輕的美術指導來說,她是一個很有能量的人,對美術指導的工作十分認真,而且擁有豐富的想像力;啊,她就是我剛才提到,會為電影感到痛的那種人,她有今天的成就我也很替她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