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不察覺。電影劇終,片尾字幕播放,導演監製編劇領銜主演美術設計動畫製作攝影師剪輯配樂音效燈光,大家早已進入放空狀態,等待戲院燈光全部亮起——除非出事,例如古裝戲裡的娘娘用紙巾抹咀,或者黑道廝殺中錯用武器——否則,道具組大多不會被討論,或者,能安然渡過電影放映期,沒有被罵「嘩,乜假成咁架」,不被討論也是好事。
只是一夜之間,道具全紅了。檢控指他管有22.3萬道具鈔票,道具全被裁定保管偽製紙幣罪。香港電影美術學會發出一紙聲明,稱當天是「香港電影界黑暗的一天」。
原來道具太真,都唔得。
除了導演監製編劇領銜主演美術設計動畫製作攝影師剪輯配樂音效燈光——其實道具佬那雙手,才是真正的造物者,他們生來就是要追求「像真」,這樣才對得住個劇本,還有螢幕前面的你。
「天幾黑都好,工要照開。」黑暗的一天過去之後,沒有人停下來,只要出來的效果完美,他們還是甘願做最不起眼的一群。
10:00AM 清水灣電影製片廠
相約在坑口集合,人稱「道具全」的道具領班張偉全一早就到了,車上如常播放著新聞報道,電話響起,裡頭是一把焦躁的聲音,只聽見阿全回道,「咩話?聽日要做一部lift?嘩,你比我諗下點搞先。」阿全關掉電話,把車子開往位於清水灣片場的公司,「嗱,香港開戲咪咁囉,好難講『條理』,行業代代相傳下來都係急就章、臨時拉夫,導演難就,演員檔期更難就。」而我聽過行內人說,美指要就、製片更要就,剩下來要就哂所有人的,似乎真的只剩下道具組了。
「目前手頭上有兩部警匪片、一部文戲。要維持公司運作,每個月至少要開住2-3部戲。」車抵達了工作地方,是個偌大的貨倉,從入口開始堆滿了鐵枝、木板、膠片、檯、櫈,原材料及現成的傢具,製成與半製成的大型道具如門、牆壁,散落在貨倉各處。一般人看上去以為雜亂無章,但見工作中的男人們像逛超市一樣輕鬆,隨手拈來一樣東西,又開始動手切割。
「我曾經申請過其他地方,但政府無批,呢度亂都要照用喇。」眼前是一群混合了老中青年的男人,每個人各自在忙自己的,「呢度有30-40個長散工,每月固定有廿多個人開工。我個心思係想養住一班老師傅,等佢哋有工開,又可以教吓班細路。」但根本沒有細路入行。阿全坦言,很多時要去勞工處請人,「辛苦嘛,有邊個會想入行?以前拍戲BUDGET多,道具組可以分工好細,木工、鐵工、油漆、水電煤、電子...... 而家一個老師傅要身兼多職,想搵個人教都難。」不過,目前技術人員基本上仍充足,只是欠一些專業做效果的美術人員。「譬如做一道門,你做好之後不能新簇篌咁拎去拍,你要幫佢『做舊』,令佢睇起嚟有使用過嘅感覺。要美術根底好嘅人先識得做效果。」
阿全領我跟攝影師移到工場去,裡面放著兩座疊起來的大型機器,「下星期有場戲要拍爆破,劇情需要其中一部機器壓住個演員,然後有人救佢出嚟。」道具組接到美指/製片ORDER後,就得著手去做 機器要求用鋁板製,夠軟夠輕,不會傷到演員,而為了呈現經年使用的質感,美術在後期做色,令它有不銹鋼的質感。
「道具組的使命,就是將400萬BUDGET做到好似有450萬嘅效果。」怎樣慳50萬呢?「淘寶啦,然後將金屬改用膠,舊道具翻新重用,善用成本低啲嘅LASERCUT、3D PRINTING,逐少逐少就慳到。」
11:00AM 特別道具組
從道具工房走出去,走上小斜坡,我們進入了一個小鐵皮屋。阿全說,這裡是特別道具組的。
拉開鐵造的趟門,工作室裡有兩個位子,分別是一位師傅和年輕的「妹仔」。
「做緊一把槍。武術話要用嚟埋身搏鬥,所以要做軟嘅。」師傅熟練地將黑色的液體倒進模具內,「呢啲係車軚盤原料,自己再溝嘢入去直到軟硬度適中為止。」什麼是特別道具呢?我嘗試從四週環境找出線索:近入口有兩座焗爐和真空機,檯上有幾十種顏料,裝有不同化學物的瓶罐,靠牆的架上堆滿各種模具:魚刀、假手、假腳,「仲有氧氣樽,滅火筒,你想點殺法都有。」
說罷他隨手拾起一個用來「爆樽」的糖膠玻璃樽,「嗱,一嘢爆落去就好喇,千祈唔好拖,如果唔係見血㗎!」
阿全叫他寵師傅。寵師傅今年65歲,電影盛世時,曾經在嘉禾、新藝城這些大公司做過。當時做特別道具很搶手,規模大的電影公司都紛紛以月薪搶人,再提供培訓;寵師傅跟業內很有名的「威也龍」一樣,都是嘉禾的紅褲仔出身。坐在後頭的妹仔,是全公司唯一一位女性員工,讀過演藝學院的道具製作及繪景課程,阿全盛讚她畫功了得,「有時唔想佢跟班臭男人喺道具房度,會多帶她出去做吓其他嘢,總之佢願意留低就好。」
寵師傅把注滿黑液的步槍模具合上,封口,大約等幾小時固定成形之後,還要交給妹仔手工修繕才算做完。「拍一場用五、六把咁啦,(個鏡頭會有幾長?)唔定㗎喎,TIGHT SHOT嘅話咪幾秒咁囉。(今日接ORDER幾時交貨?)佢哋後日要㗎喇。」寵師傅說,以前嘉禾開戲好大手筆,道具組通常有一個月慢慢做,現在時代變都無辦法,他也不想為難其他人,也不會將貨就價。「木就木,鐵就鐵,無得呃㗎,而家啲高清鏡頭咁勁,觀眾識睇㗎嘛。」
11:30AM 茶餐廳
「 去飲杯茶先。」阿全把車駛到影業路附近的茶餐廳,「香港啲戲呢,近年有個唔好嘅趨勢,就係太側重有名氣嘅演員。沒錯佢哋有叫座力,你係咁影佢大頭,拍到好有FEEL 咁就得。」
「我想講,一旦有一樣嘢你唔再執著呢,其他嘢你唔會去執著,成部戲嘅質素就係咁被拖累。」
阿全對電影業是有點憂心的,畢竟年輕時眼見的業界,是本身會發光發熱的生命體,「細個睇大導演吳宇森、林嶺東啲戲大,《奇蹟》(1989)開戲嗰時,我同朋友柴娃娃去道具組幫手,玩咗好短時間,嫌辛苦就走了。後來2003年沙士,一個道具阿頭朋友叫我幫手,於是我又入返行,邊有時間睇戲?而嗰時已經係杜琪峯、劉偉強嘅天下。」
無跟師傅,邊學邊做,由2003 到現在算叫做得有聲有色,但業內青黃不接,待遇不公的情況,仍然是阿全一心想要改變的,「啲老師傅唔係個個肯教人,好似頭先寵師傅咁,我『借啲意』喺佢身邊擺過不下於5 個後生仔,佢都唔肯教,直到妹仔出現,可能見佢有功架、或者合眼緣囉。」工會有就不同工種訂下最低工資(日薪),道具員工有$1,230 ,特別道具$1,340,而木工、鐵工、電工及油漆工最吃香,每日$1,400。「我覺得唔公平,你年資幾長、做幾多嘢都係同一份人工,對表現好的工人唔尊重;清朝(即舊時)時做落,搭景$800、道具$590一工,公平咩?假如你再問,搭景佬同道具佬邊個叻啲,我唔覺得道具佬會輸蝕囉。」
12:15 道具房
沿殘舊的樓梯拾級而上,就是道具房,由英姐掌管,是一個眼看難忘的小型生活博物館;它像夜冷店,你知道裡面一定能尋到寶,只是寶藏的地圖都在英姐的腦袋裡,大至民國的古老座地時鐘,小至尋常家裡的一隻雞碗,這裡都有,而且甚至會有好幾款。「呢度以前係長城、鳳凰、新聯三間製片公司嘅,由演員到燈光,服裝到道具,都屬於公司部門,唔似得而家樣樣都外判。」
12:45 車上,前往外景途中
車正在駛往一個戶外場景,阿全跟一班手足早在五月已開始籌備,但因五月尾暴雨連連,一直無法繼續製作,死線將至,工人今早見晴天就出去趕工,做效果及陳設。「拍外景呢,好難,香港投訴文化好勁,去棵樹下邊拍幾個鏡頭,一開大光燈就比人投訴。」除了街坊之外,商戶也如是,「結志街你實識啦,比啲鬼佬拍到旺哂,而家去拍啲商店會要我哋比錢,連坐路邊抖涼嘅阿婆都問『喂,有無錢比呀?』我覺得好肉酸,好無人情味,香港人幾時變成咁?」
(有想過離開香港嗎?)「無。」
阿全正在找泊車位,「唔捨得對仔女啊。如果我要返大陸的話一早返咗啦。」提到兒女,他把語氣放輕了一點。
城市冷漠,人情紙咁薄,相信阿全在短短數月間,也聽過不少閒言閒語。「無法㗎,法律擺咗係度,佢要咁樣告都無法。」對於官司,心頭只有一念,盡快取回公道,息事寧人。三緘其口,除了因為案件將會申請上訴,同時也不想家人擔驚受怕,「我太太囉,女人係會騰雞啲,佢好擔心呀。仲有我大仔,我要解釋比佢知,點解爸爸無做壞事會比警察拉。再大個啲啦,佢會知道呢個世界裡面,『公義』其實係點解。」(以後要拍金錢交易場口的話,點算?)「捲起佢一扎扎咁...... 或者,用支付寶囉(笑)。」會不會覺得做道具,總是像電影生態鏈裡面的最低層?會比人「食住」?「無喎,每一層都有佢用處嘅。每個人做好自己,都好不得了啦吓嘛?」快要下車之時,窗外天色突變,我問戶外的工程怎算,「天幾黑都好,工要照開。」
15:15 外景搭景小屋
「《明月幾時有》都係我幫手做㗎,拎咗最佳美指。所有拍嘅地方都係三級保護文物,唔釘得唔鑽得,做完嘢即日要拆,從來未試過咁多功夫,(許鞍華惡嗎?)非常之好人,好尊重我哋每一個人,每件事都好欣賞,我都好榮幸喺佢仍然做創作嘅時候可以參與一次,好滿足。」現場是一個水泥搭建的小屋,本來導演只需要四面牆,阿全叫美術加些窗花和玻璃在外牆上,令它變成富本地特色、採光度大大提高的小建築,「我覺得做多少少,可以爭取多啲鏡頭,呢個道具屋嘅生命會更有價值。所以我會選擇辛苦啲,做靚佢。」
17:00 長沙灣一舊店舖
它看起來像社區內不起眼的老舊店舖,其實是阿全跟團隊仿製出來的,空間佈局跟普通店舖無異。
「電影有樣好,由不可能到可能,由零到100,做完就好滿足。」阿全覺得算是一種慢性中毒,也喜歡向難度挑戰,「12日要我起一間屋,800幾呎,天地牆要做齊,我咪每日開0800-2100。都慣喇。」
不過他謂,礙於資金及本地資源配套問題,多好的導演、劇本都會因此受限,科幻片的發展似乎是目前最困難的一塊。「香港幾個大道具頭如龍哥(威也龍)、發仔,早廿年前已經上大陸發展,會有多啲資源做科幻嘢,而且做得好靚,你睇《悟空傳》、《妖貓記》嗰啲層次,我哋拍馬都追唔上。早前古天樂有份演同投資嗰套「明日戰記」出咗TRAILER,啲效果做得好出色。(你可會覺得心癢癢想試?)遲下啦,仔女再大個先再諗。始終覺得想喺香港做多啲,肯做想做,呢度仍然係有好多好多機會等緊我。」
Special thanks to 歐文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