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版唐吉訶德當然無真正的唐吉訶德理想主義得近乎瘋癲,他們一個又一個是夢想的萎縮狀,實際到計算到恐懼到近乎瘋癲,愈縮就愈渺小,人生都滑晒啞,這也是你我他她香港人非常本土的「危機」寫照。但,當一樣地踏上遠征的路途,一樣地插科打諢,笑料百出,當揚帆出海終於肯跳出了Comfort Zone,命題殊途同歸,不是教你人要有夢想否則同條鹹魚無分別──而是去做、去實踐,永遠比空想夢想來得有生命力。你會想到荷索的《陸上行舟》,至少你親眼見過那些絕美風光,不枉此生⋯⋯而港版唐吉訶德亦即是夕陽戰士,由一眾演藝學院畢業的同門師兄弟,馮志佑、鄧智堅、張銘耀和邱頌偉擔正,大師兄黃秋生則戲謔自己的角色是做骨灰龕(他演已過身的老師)。成立五年的「神戲劇場」首個原創舞台劇《夕陽戰士》,來自黃秋生十年前清晨做的一個夢⋯⋯
1
我的保釣夢也隨時代過去而終止
夢當然糊掉了,但秋生一起身就生出個念頭:「如果某日四個老鬼走去保護釣魚台,做同一件事但各有觀點,荒謬絕倫,都幾鬼好笑。」最初一望到《夕陽戰士》故事大綱,保·釣二字非常富有黃秋生記印,他芸芸眾多傳奇故事中的一記亮點,21年前兒子出世不夠兩個月,他就連條命仔都唔要,登陸·釣·魚·台說要趕上見證歷史的那班車,今天再次出現在秋生有份編劇的《夕陽戰士》,你以為那是明志之作。
「係我哋嘅年代,登陸釣魚台係一件好勁嘅事,好多人宜家唔識歷史,無民族情感,完全唔知道,所以點解我要講⋯⋯但呢次應該係我最後一次講中國人嘅身份,講埋呢次我做返個鬼佬,件事完咗,因為係時候啦。」一開始聽秋生說這兩句,你以為你明白話語裡頭的失望透頂,來到愛國變成需要自我證明、立法強迫你的年頭,秋生頭頂不知有多少個「港獨」、「漢奸」,連「藏獨」、「疆獨」也有份的名號,難免心灰意冷,但另一半沒猜對,秋生說的是「直情係絕望」,那種情緒更是對應終將逝去的年代。
「我個年代過去咗囉,而果個年代唔會再重嚟,我哋嘅信念,做人處事嘅法則已經失去咗。」
但秋生的絕望或失望永遠有種慍怒:「包括你而家見到有後生仔講,·陸·肆·唔關我事,我哋果個年代唔會咁講,因為好有牽連,唔關你事?咁你講唔講廣東話?廣東話邊度嚟?你嘅生活習慣點樣嚟?你飲熱水定凍水?叫你日日飲奶食芝士你會唔會痾? DNA嘅嘢你無得搞。當你生活習慣、語言,文化各方面都代表你係華人,你點可以否認自己係中國人?」
「意識形態一唔同,就成個世界唔同咗,以前果種道德倫理也唔同啦!以前我哋要忠孝仁義,中國嘅思想已經無咗,我係好傳統嘅中國人家庭長大,細個亦要讀家訓,《三字經》,宜家點同?果個自己瓜咗㗎啦,所以今次係我最後一次明志。」秋生一開始聲明,《夕陽戰士》一點也不政治,只藉釣魚台講更永恆的題旨,而那個題旨更是逆行時代的價值觀,而他說的「明志」同樣有著兩層意思,藉著四個夕陽戰士所面對的處理講理念,明「愛國」的志,還有明「逝去美好時代價值」的志。
「宜家係一個冷漠嘅年代,國家唔關我事,家庭唔關我事,女朋友唔關我事。《夕陽戰士》我就係想講呢啲價值觀,想講一個人嘅生命,由朝到晚行一條路,好似隻蟻,你嘅生命無理想,無將來,你今朝早餐隻蛋就係你聽朝、後日,甚至一百年你朝早隻蛋都係呢隻蛋,基本上你已經死咗。但當你今朝起身,你決定唔再返工,走去耕田,你嘅生命就完全唔同。」秋生見著大部份香港人擔心太多,慣常活在恐懼與否定之中。「即使我哋已經生活係安全富庶嘅年代,幾慘都有個麥當奴食吓啊!」秋生特別提到戲中一句同樣終將消逝的老土道理:你有無一日擘大眼,仲因為你有手有腳而高興過?「好重要喎,亦都好簡單,你仲需要中六合彩,十條女撲埋嚟?紅遍全世界?無呢一回事。好天就盼落雨,落雨就盼好天,做人點解要同自己過唔去?」
2
「有啲人放唔低,一早黐咗線」
不是什麼恭維說話或者擦鞋,真心覺得秋生是香港為數不多真正有水準的明星、演員。他從來強調·公·民·身份,不會避開政治討論,做明星之前他先做個有血性有Guts的人,而他的人生又好像每每參與又交織香港的命途,包括他富象徵意味的英國父親、中國母親,他作為混血兒的身份認同,又曾是愛國青年參與過·保·釣·,近幾年被打入「漢·奸」、「港·獨」行列,只因為曾經發表支持「·雨·傘·運·動·」的言論。近幾年被封殺無戲開的「中年危機」,一筆秋後算帳,同樣也是香港萎靡現況的縮影,但他從沒因此收過聲。
「你可以睇清咩係人咩係鬼,人係可以幾咁卑劣。香港從來未試過咁,百幾年雖然窮但都叫順風順水,無呢啲掘尾龍,而且呢啲掘尾龍仲要係香港自己出產,佢哋唔係大陸人。大家都係喺香港一齊成長,點解有咁多掘尾龍、契弟?假設如果而家再嚟一次返去二次大戰,呢啲全部都係漢奸,戴住頂帽,叼住煙嘴,咪就係呢啲人囉。」
那麼秋生如果出生在那個年代,又是什麼人?「我一定係游擊隊,仲要瓜得最快果個,比人捉咗去審,跟住返嚟就比老婆鬧,話咗你㗎啦攞果二兩米返嚟咪算數囉,做咩游擊隊?而且我仲要唔係攞槍果個,而係送信果個,呢啲真係死得慘。就好似《明月幾時有》葉德嫻果個角色,關我咩事啫,之後就瓜咗啦。」然後他哈哈地滄海一聲笑:「我都要經過幾年去消化呢個危機,唔係個個得,有啲人放唔低,一早黐咗線。我好幸福,未痴線,未衰到貼到地,飽經風浪但啲浪又好有型咁。佛教講,萬事萬物不停變動與流動,唔等於回頭就係最好,亦不等於呢樣東西一定最好。」
3
危機不是中年獨有
早在十年前做的夢來到2018 年要搬上舞台,也經過幾番變形,各種現實原因,故事由四個保·釣老鬼荒謬絕倫的故事,變成四個中年男人各自面對「危機」,決定完成老師保釣的夢想,把他的骨灰撒在·釣·魚·台·島之上。「中年危機係講講吓吹出嚟,邊度係,其實我想講嘅,係人嘅危機。」四個夕陽戰士各自代表了一種恆常的人生危機,而危機從來不是中年人所專有。
「四個角色入面例如有個想踢波,但你跛,理想永遠實現唔到,咁究竟生命之中你可以做到幾多?呢樣關乎人嘅選擇;有個角色好恐懼,但恐懼啲完全唔存在嘅嘢,恐懼點樣嚟?源自細個阿婆做問米,成個屋企古靈精怪,所以幻想世界豐富,咁恐懼但偏偏就做警察;另一個角色家庭環境都唔錯,退埋休幾好㗎,但人生無目標,差少少打爛隻碗去掃地咁濟,咁樣先有地掃,香港唔知有幾多人無嘢搵嘢嚟搞;最後一個仲慘,老婆同個仔瓜埋,但自己呃自己,扮佢哋仲係度,幾得人驚。」過去五年神戲劇場改編不同的戲劇經典,包括《玩大電影》、《馬Equus》,《仲夏夜之夢》等,來到本土炮製的戲劇,他笑說到什麼藝術高度、美學都無。
「純粹係本土化,娛樂性豐富嘅喜劇,特別係語言部份,我對廣東話嘅能力高到唔係一般人嘅程度,差少少意思已經唔同晒,亦都有好多本土化嘅混吉位,插科打諢,全都係推進劇情之用。」戲中有一最重要的訊息,不一定需要解決你的問題,即使你做不到也不重要,最重要你肯去實踐去改變,那要用怎樣的心應對任何一種可能的結果?劇本有一句金句:「無,都得,但有就好少少。」也正是秋生的人生觀與悟道,他說得情深:
「無都得,咁講唔係代表我要接受,只係覺得唔係想像中咁差,係代表無我都生存到,但有就好少少咁囉。你話呢句幾靚。」
4
四個戰士的育成之路
「我哋成日講,劇壇其實係一個庇護工場,幫融入唔到社會嘅人搵返價值。」張銘耀(German)指著邱頌偉(雞)說:「你睇吓阿雞,佢好難融入社會㗎,」然後哈哈大笑,同時他也在講自己、馮志佑(佑)和鄧智堅(堅),或者也包括黃秋生,至少彼此找到比自己更癲更瘋狂的人,而不至於太孤獨。四個師兄弟年紀二十九歲至三十六歲之間,因為一套舞台劇《夕陽戰士》而聚首,飾演十幾歲至四、五十歲另一些他們,率先感悟夕陽心境,與自白自己的人生階段,編輯將他們各自的訪問剪輯成對話。
馮志佑(佑)、鄧智堅(堅)、張銘耀(German)、邱頌偉(雞)
堅:香港人都幾灰灰地,之前同啲大學生聊天,未畢業佢哋就已經講,唉,呢行係咁㗎啦好慘,啊?你都未做?真係一種「未畢業先衰老」嘅感覺。香港人對生活、對自己,對社會都有呢種未老先衰嘅感覺。
German:成個社會都討論緊夕陽,究竟香港係咪夕陽?新聞係咪夕陽?藝術係咪夕陽?我哋嘅前途係咪夕陽?夕陽除咗係個現象,亦都係心態,當你感覺到佢係夕陽,你唔會再願意為佢而揮霍,好似今時今日,唔好上心上身係最大嘅生存技倆,我點反對高鐵政府都係要起,我可以點做?大家都好無朝氣。呢套戲唔係想話你知夕陽係點,而係想話畀你知,夕陽唔可怕。
堅:借助一趟旅程佢哋未必改變好多,生存危機唔會因此而消失,但佢哋做咗一啲事,係為咗自己而做,對老師的骨灰撒係邊都無分別,但對自己,至少做咗啲野。好似我做嘅角色咁,佢畀真實嘅我勇敢同單純,主動帶領大家出去完成老師嘅遺願,將骨灰撒落釣魚台,現實嘅我未必做帶動果個角色,反問你,究竟做唔做到㗎唔好傻啦之類。
German:哈,就好似我嘅角色,牢騷王,第一句一定打定輸數,笑人、話人同埋窒人,但自己無諗法同建樹。講就天下無敵,但畀好多原因自己,唔好郁唔駛郁,你都傻嘅。
雞:我唔算好積極同樂觀嘅人,表現出嚟又非常唔同,果種矛盾同我個角色都幾相似,牛高馬大嘅警察但咩都驚,但爸爸做賊,而自己就係一個口水佬,好自大,守槍房但話自己有咩槍林彈雨未見過,成日問人借錢。好多情義嘅嘢佢都會記住,但行為無表現出來,各種矛盾集於一身,都幾似真實嘅我⋯⋯其實我個角色都似黃秋生本人。
號外:係?
雞:成日都話秋生外表好惡,其實佢內心好溫柔、浪漫,做好多親密嘅舉動,都係有各種矛盾,有次毛俊輝來看演出Mr Wong 緊張到面都紅曬,我個角色可以直接參照Mr Wong 本人。
German:秋生跑咗咁多年江湖,返嚟見到一班有理想又瘋狂嘅人,感覺到佢好開心。好多時候佢都好肯話你知佢嘅諗法,我試過有好Lost嘅時候,同秋生食煙,問佢,大師兄,你做咗咁多年,為咗咩?佢答我,唔知㗎,一個個階段。跟住佢話,恭喜你啦,你終於踏入做一個好演員嘅第二個階段,好嘅演員第一步會質疑所有,但你唔駛質疑自己,你已經做緊,繼續思考落去,你會搵到。但我好窮點算?之後佢暗啞底介紹人畀我認識,我覺得好Sweet。
號外:馮志佑,你幫《夕陽戰士》創作咗一首主題曲?
佑:係,一開始睇《夕陽戰士》份劇本,令我有一種好悲嘅感覺,感覺好似走唔出困局,但唔係,果班人幫佢哋老師完成夢想,其實已經有Action,做緊一啲從來無諗過做嘅事。歌詞入面我最鍾意呢句,「日落有什麼可怕,我就企在西山下」。「就」字要大聲啲,用力啲,係代表咗一種態度。
German:我2000年入行做公開演出,2010開始由PIP劇場全職戲劇演員走出嚟,自己搞劇團,發展到成為香港最年輕嘅劇團三年可以Manage到沙田大會堂咁大嘅劇場。我覺得自己慢慢由學徒,變成去到一個搵自己嘅舞台嘅階段,幕後、電視、電影或者甚至劇場老闆都代表唔同嘅舞台,今年我離開咗自己嘅劇團,想搵自己真正嘅舞台。
堅:套戲講到危機,我嘅事業未到黃昏、夕陽,但要停下,思考點樣改變。近年點解我轉營去電視?因為覺得舞台事業好黃昏,唔知道可唔可以再繼續發展,演繹點樣有突破,其實無觀眾人數支援你嘅劇本都係問題。中間我自己都經過許多挫敗,搞劇團蝕咗一大筆錢,現在仲還緊債,究竟仲有無得搞呢?當影響埋自己生活,揹上債務,係咪純粹自High?入電視呢條路都好迂迴,機緣巧合下舊年正式加入TVB。
雞:如果我有英雄情義結,就會好似German佢吔咁搞劇團,佢哋有一種感覺要帶領人,我宜家開始都有少少,想主動做多一啲。以前我比較自我,鍾意就做,唔鍾意就唔做,而家可能成長咗,思考做唔同嘅嘢對自己有咩幫助,宜家做人負責任一啲,對家人、對朋友、對師兄師姐甚至下一輩師弟師妹。最近我做咗啲無諗過會做嘅事,我走去教書,教藝人做戲,多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經驗,呢個係社會責任。需要嘅時候就做一個領導者,呢種先叫男人。
堅:三十幾歲有咗一啲人生閱歷,同時都有體能,呢段時間最應該把握幕前,四五十歲身體狀態再唔同少少,可以專注其他方面,導演或編劇,去到四、五十歲都未遲。至於咩平台,我就非常開放,唔應該畀自己太多限制,對演員嚟講,舞台、電視電影其實咩平台都可以。
佑:你問我宜家係咩人生階段?我仍然係摸索階段,唔似其他人搞自己劇團,或者接觸唔同媒介。佢哋係成熟期,而我屬於成長期,做咗劇場七年,呢一刻我想專注劇場,仲有好多嘢可以學習。
5
「日落有什麼可怕,我就企在西山下」
佑:點解我戲劇界唱作人嘅身份咁入民心?我都唔知,我阿爸好鍾意唱歌,佢唯一嘅玩樂就係唱k,可能畀佢影響,但我屋企窮,我同阿爸阿媽講想學琴,但窮唔畀學,可能壓抑下來,一直好想接觸音樂,結他我係自學,啲人見我成日玩結他,以為我好叻,其實唔係,我玩結他以感覺行先。我人生第一首自己創作嘅主題歌,係幫方俊傑執導的《十二夜》(佢都係《夕陽戰士》嘅導演),果次之後大家就認定我識作歌,今次我就作咗《逆風》呢首歌。
號外:首歌對套戲起咩作用?
佑:我覺得係加咗個希望落去,一開始諗歌詞係想連繫返套戲,其實啲歌詞更加似劇本嘅延伸,一開頭講咗自己角色嘅悲慘問題,因為生活或者現實問題,放棄夢想,去到歌曲後半段,原來唔係,其實我哋要有希望,要去做呢件事。一開始睇咗個劇本,但《逆風》這首歌玩咗Contrast,係㗎,你去啦衝啦,有啲似Rubber Band果首《發現號》,即使我錯過了也好,我仲有未來可以前往,令人聽完有一種滾動嘅感覺。
©City Howwhy Limited
版權所有,未經授權請勿以任何形式轉載或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