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環的置地廣場窗明几淨，近日地庫卻擺放了一個昏暗的展示空間，亮著如夜總會的霓虹光管。桃紅光線映射下，只見中間樹立了一個銀白色性感機械人。一名矮小老人從人群中走出，工作人員恭恭敬敬，恍如紅海般分成兩半。老者望望大家，「磯喱咕碌」的講了堆日文，自個兒大笑起來。他笑聲爽朗，一拍照就自動擺出各種搞笑姿勢。80 年代成長的，一定認得他就是著名日本噴畫大師空山基。
1947 年出生，空山基今年已達古稀之年。他替AEROSMITH 畫過唱片封面，也常跟各品牌出聯名產品。老人家心態年輕，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笑。最愛在鏡頭前比中指的他曾說，因為很多媒體都不敢登這種照片。他的創意，大概就是由搗蛋開始。
最愛金屬與女體
關於空山基的第一個女體性感機械人的起源，畫迷大概都聽過：1976 年《星戰》出現，很快這股科幻熱潮就席捲全球。當年酒商三得利（SUNTORY）本來想請《星戰》兩個明星機械人作日本的代言人，但價碼太高了。退而求其次，SUNTORY 的廣告負責人HARA KOICHI 找上了空山基，「HARA 是我的朋友，也是該廣告的美術總監。最初他建議我繪畫男性機械人，但我想畫的是女人，女人自然比男人好啦！哈哈哈！」大師全程訪問，幽默滿載。歷史證明他是對的，此廣告一出，馬上瘋魔日本，也很快傳到國際。空山基（HAJIME SORAYAMA）這名字很快就傳遍全球，他憑紥實的寫實功底，利用噴筆及傳統工藝，畫出一張又一張他稱為「超寫實主義」（SUPERREALISM）的科幻作品，設計出一個又一個的性感機械人。空山基筆下的機械人，質感寫實，但又充滿瞹眛，明明是冷酷機械，但總穿上性感泳衣，遮掩重要部位。他也畫過機械男、機械動物，畫得最多的，仍是美女。他著名的SEXY ROBOT 其實集合了他一生最迷醉的兩件事物：金屬和女人。
早在高中就開始繪畫海報女郎（PIN-UPS），從小深受小說家小田実的旅行扎記《什麼都去看一看》（1961）影響，年輕時空山基曾對希臘產生濃厚興趣，一心考進四國大學，攻讀希臘語，但他一進校，那名教希臘語的老師就離開了。翌年他在學校創立了雜誌《PINK JOURNAL》，備受老師及同學批評。這時候他從廣告上看到自己不用考試，就能進中央藝術學院（CHUO ART SCHOOL）修讀，就轉校了。1968 年21歲畢業，開始任職自由插畫師。
「我從小就很會畫金屬，如果你要畫金屬物品，你得很了解它的倒影是怎樣的。我對此很有興趣，它很快就成了我繪畫的強項。」他對金屬的喜好，近乎執迷，這是從漫畫及電影得來的嗎？「我父親是木匠。木匠就以木材工作，我自小見到他用工具造出各樣事物。我很迷繪畫金屬，我想也許我有仇父情結吧！若果父親是做金屬的，我大概就不會畫金屬了。」出道後他畫日本武士刀、畫飛機、畫美女。成長早在5、60 年代，父母同意你走繪畫路嗎？「不，他們很不贊成我走繪畫之路。當時我老師說我有一點繪畫才能，後來我就不管了，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功。年少時我畫過很多不同的東西」他一早就畫自己喜歡的題材。即使早期備受批評，而在日本還沒有色情刊物的年代，他就在畫性感女郎，到了社會開放，出現包膠袋及露毛寫真，《閣樓》發行出版就來找他連載，他曾說：「當時我手上已有幾百幅作品，如果這時才開始畫，就太遲了。我一直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
美式流行文化催生創作
空山基的座右銘，就是做愛做的事情。老人家活得坦誠真實，一直公開自己成名的機緣是來自《星球大戰》，結果多年之後，《星戰》之父GEORGE LUCAS 曾找他繪畫《星戰》角色。約2013-14 年，魯卡斯找他參與了一本《星戰》致敬畫集《STAR WARS ART CONCEPT》，他在書中共畫了七個角色。就在這不久之後，撼人的消息傳出，魯卡斯竟然將整個《星戰》版權以三百多億港元售予迪士尼。自此世界變得不一樣，本來一早宣告不再拍攝的《星戰》開拍七八九集及多齣外傳，一直喜愛《星戰》的空山基，一點也不掩飾對此世紀「巨DEAL」的失望：「我喜歡《星戰》，但直至迪士尼購下它我不再喜愛了。它們今天的策略已不再一樣，迪士尼只是想利用《星戰》來賣產品吧了！這令我不再喜愛此系列。」研究一直說《星戰》金色機械人C3-PO 靈感多少來自《大都會》（METROPOLIS, 1927）啟發，你的性感機械人可有受《大都會》影響？「這倒沒有，《大都會》的機械人，可不性感啊。它的機械人裡面可不是一個女體，但我的想法，是金屬裡面常有一個女人。若然《大都會》由我設計，我也會這樣設計。」他曾說自己是欺詐師，機械是假的，女人才是他想畫的。
空山基受到的藝術影響其實很明確── 4、50 年代的美式流行文化，戰後美式PIN-UP 性感女郎海報、崇拜戰機及機械的美式流行文化，都是他的靈感來源，「我對美的觸覺（SENSE OF BEAUTY），就是來自美式的風格。因為我們這一代出生於戰後，被美國打敗過，成長時，看最美好的電影都來自美國，是喝著美式流行文化長大的一群，深受影響，繪畫也自不然深受影響啊！」
問他為何繪畫的都是白種女人──她們有金髮女郎，也有夢露，但即使是全金屬機械人，也看得出是歐美白種人胴體，這就是先生心目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代為翻譯的日本畫廊經理人說：「也是美式影響的原因呀！」老先生說不止，他補充：「這一點嘛，對於男人來說，18-19 歲的白種女性，是最性感的形象，她們這年紀是最適合生育的。這是生理上的原因，我也沒有辦法。」那誰是你心中最完美的女性形象？是夢露嗎？他奸笑：「啊，很多個的，我經常改變主意。」
畫科技，但不信科技
空山基搞怪、惹笑又親切，訪問他時記者恭恭敬敬，他往往先聽問題，然後先跟當翻譯的畫廊代表聊了起來，對話中夾雜大笑，然後狡猾的望著記者一直笑。忍不住問他：先生，你這麼快樂，你覺得人生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呢？「就繪畫嘛！在工作室繪畫。」繪畫以外呢？「最快樂的事情，第一位是繪畫，第二及第三位也是繪畫啊⋯⋯」正當你以為又是這種典型的穩陣答案時，他還沒說完呢⋯⋯「至於第四位嘛，那是TOP SECRET，我不能告訴你，哈哈哈哈！」他跟翻譯還沒說完已先笑得亂成一團了。
他做訪問，要尖酸的有尖酸，要批判性的也絕不客氣，但往往伴以親切笑容，人都七十了，也不怕得罪人，幾乎是孔子說的「隨心所欲不逾距」。回看當年替SONY 設計機械狗AIBO，他毫不猶疑就說：「那隻狗，我有好幾個不滿意的地方呢！到了最後我還想修改，其實還有幾點是不滿意的，但到了最後已不由我決定了。我自己對它不是那麼滿意的啦。」
由機械寵物狗，到了今天人人手機一部，新聞天天在報AI（人工智能）即將代替人類的多樣工種，但空山基的作品一如過往，都是以人手（加噴筆）繪畫，並沒有加入電腦繪畫的陣營裡去。他曾說過自己也考慮過用電腦作畫，但畫出來價值差太遠了。「科技是這樣的一回事：今天出來一個新科技，但明天會出現五個新的科技，新科技又會被舊科技超越，追求科技是無窮無盡的。科技例如AI 再複雜，都敵不過人，因為它們是我們製造出來的。我認為，人才是至高科技的成品。」
被認為是日本情色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被拿去跟北齋等春宮畫作比較研究，感受如何？「其實我不大關心人家怎說。但我知道像北齋他們，當年畫的時候也沒有想過自己在做藝術，這要經過幾十甚至幾百年，才被肯定。那些畫，是到很後來才進了博物館，也許我也在做同一樣的事情吧。」由當初畫性感女郎被批評，空山基對指責從來橫眉冷對。他曾說過，自己眼中沒有禁忌，什麼都敢跨越，「哎呀，我講沒有禁忌那個訪問，都是謊話。」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我有很多事情不敢做的，我做事常感到猶疑，對很多事情都會害怕啊！（怎會？先生看來膽子很大呢！譬如你會怕什麼？）我啊，很怕北韓的飛彈會發射過來啊，哈哈哈。」真沒他辦法。
這個老頭太好玩，最後，我們試探一下他到底有幾瘋狂，幾好玩：活了七十年，你一生做過最瘋狂的事是什麼呢？「DIVORCE。」他毫不猶疑不經翻譯的答：「四十年前離婚，那是我做過最瘋狂的事，哈哈哈。」先生有再婚吧，享受第二段婚姻較多吧？他狡黠的直望記者雙眼，「比較ENJOY啊，我一定要答你我是ENJOY 的，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