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廣州的青年藝術家曹斐往往將香港視為第二個家,香港的流行文化和從香港傳入的西方文化在她成長過程中有著很大的影響。今年剛滿四十的曹斐已在全球眾多重要美術館舉辦過展覽,更是首位設計BMW藝術車的中國藝術家,以及最年輕的一位。此次在大館當代美術館的中型回顧展是她為數不多的國內大展,加上特地為大館創作的作品,可以說有著「homecoming」的里程碑意義。
展覽標題「在過滿的世界挖一個洞」同時呼應美術館內部空間的建築特色以及策展的理念,即對各種壓制和自由界限提出的疑問。美術館的一層和二層細膩回顧曹斐在過去十年的創作焦點,精選的作品讓觀者可以從不同角度了解曹斐的創作風格,同時為三層的新作做鋪墊。三層展出由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委約大館拍攝、曹斐與香港攝影師關本良首度合作拍製的全新影片《監獄建築師》 ,更邀請已隱退多年的香港女演員周嘉玲,以及本地年輕藝術家關尚智為主角,講述殖民歷史,中國和全球的當代現狀,以及大館的歷史和未來。
對中國社會發展的敏感觀察
曹斐的作品通常運用攝影、視頻和數字媒體等,以充滿創意的方式,探討自1992年開始中國經濟高速增長、城市發展和快速全球化下的日常環境巨變。尤其是她所生活的珠三角地區作為沿海經濟開發特區,隨著吸引外國投資和創造就業機會帶入的外來文化,包括外國和香港的流行音樂、電視節目、電影以及時尚等,滲入廣州的年輕文化,對彼時的年輕一代形成巨大的文化衝擊。在這樣的背景下,曹斐培養出對周遭社會環境變化的敏感,以細膩和前瞻的眼光創作出一系列風格輕鬆,但主題深刻的作品。
進入大館一層,首先看到裝置作品《倫巴》(Rumba譯音),源於藝術家取其於2002年首次推出市場的自動掃地機「Roomba」的諧音。曹斐於2015年首次使用這些掃地機械人創作,適逢其工作室拆遷,她把掃地機械人置於工作室原址,拍下它們時斷時續的機械式轉動,似乎試圖清掃現場的斷垣殘瓦。然而面對鋼筋混凝土的頑固和「地形」的險惡,機器人並不能靈活運作,幾乎束手無策。原作的視頻中還有自由在工地進出的幾隻公雞,其自得形態更讓經常被困於某處的機器人顯得可笑又可憐。在大館的版本中,曹斐特地設計了奇特的地形,像是城市景觀,河流、高架分布之間。幾個機械人彷彿在探索新大陸,於嶄新的美術館空間內充滿好奇地游走,碰到障礙物則迂迴。像極了現代人,在發展迅速的城市中,一邊努力摸索自己的出路,一邊又繼續被圍困。
展覽同時展出了三部視頻作品。《La Town》將一座荒廢的大都市置於眾目睽睽之下,來自不同文化的象徵物交織於城市之中,消解城市真正的身份和年代。一場無名之災在中途降臨,這座城市也隨之轉變為一個反面烏托邦。廢棄的大廈、住宅、停車場,被損壞的汽車,廣為人知的商店標誌,因未知的破壞而面目全非。不同角色的人物、動物和怪物散落各處展開各自的敘事,整個氛圍顯得詭異不詳。視頻完全通過鏡頭在模型間的移動和燈光來完成敘事,像孩時不少人會玩的虛構人生的遊戲,與通過遊戲動畫《第二人生》而創作的《我·鏡》和《人民城寨——第二人生城市計劃》創作手法不同,但都對現實以及未來世界的困境做出思考。
《我·鏡》是一個愛情故事,以一度風靡的遊戲《第二人生》為背景。即使沒有玩過這個遊戲,顧名思義,它是一個在虛擬網絡空間模擬人生的遊戲,所有你能想到的日常行為在此均有效,建屋、交易、認識朋友、結婚、甚至飛行,沒有真實責任的束縛,這注定是一個無比美好的世界,賦予人第二次創造自己的權利。作品中曹斐化身「中國·翠西」,以紀錄片的形式,每天花費十個小時,敘述一趟穿越平行世界的旅程。「她」與網友Hug Yue的緊密互動發展為一段虛擬的愛情故事,在網絡身份的保護下,既陶醉於自欺,也深思改變。充滿浪漫情調的背景音樂搭配略顯笨拙的遊戲場景,時刻提醒著這個世界似真非真的狀態。
《人民城寨——第二人生城市計劃》在《我·鏡》基礎上進一步探討當代人在虛擬世界重塑自我,抑或自我逃避的程度。在北京奧運會後創作的這件作品以「中國製造」為出發點,創造一個「反映中國內地國情」的山寨城市,標誌性的建築如中央電視台大樓、三峽大壩、毛澤東雕像和東方明珠塔等錯落排列,猶如一場盛大的慶祝典禮。其密集程度堪比剛學會某項技能的新手想一次展示所有手藝,心急而手忙腳亂。這也可能是當下中國社會發展狀態的最佳寫照,更揭示個人在這樣的社會中顯現的焦慮。遠大而美好的目標下,是缺乏整體觀念和戰略性的執行。充滿超現實感的畫面不無中國未來主義的荒誕味道。正如藝術家所言,「沒有國籍或邊界⋯⋯我們都是未來世界的公民,人人都在這裡活出各自的第二人生,創造自己的價值。」
「新的秩序就會產生,因此也會有新的、不可思議的智慧。」——《人民城寨》宣言
來到:香港
表演裝置《即將來到:香港》是展覽絕佳的過渡作品。在狹小的空間裡,通常被置於地上的鑼鼓被橫向裝在牆上,兩名表演者在鞦韆上對盪,身體延伸後即可用腳敲擊鑼鼓。此起彼落的聲音預示有事將要發生,俏皮的表演形式卻打破預告的嚴肅感。短暫的輕鬆之後,迎接觀者的是充滿力量的新作《監獄建築師》。
如果說前面提到的舊作探討在中國社會快速前進過程中,現代人被困於自身跟不上的步伐, 或試圖逃離但又安於現狀的常態,那麼《監獄設計師》則將鏡頭拉近,透過大館前身為監獄的歷史,從新的視角詮釋這一議題。
大館標誌性的旋轉樓梯中間從三層掛下來一串檸檬。拾級而上,若不是提前被告知它的意義,我也可能像大多觀者一樣,除了充滿好奇以及將之作為練習拍照技術的地點之外,不知有何用處。巧妙的是,這像是藝術家特地鋪陳的誘餌,層層而上將觀者引到放映影片《監獄建築師》的空間。
58分鐘的影片圍繞由周嘉玲扮演的建築師獨白展開,她受到委託設計域多利監獄,而「作為一個建築師,一個人,很難想像自己將成為那個將同類囚禁起來的空間設計者」。香港藝術家關尚智扮演的男主角則是一名被囚禁的詩人。兩個從未有正式交集的人物在「監獄」空間內展開跨時空的抽象對話,對囚禁各有思索和切身體驗。影片中還穿插曹斐童年時印象深刻的港產片和外國電影、音樂片段,模糊故事發展的年代和背景,從而具有更普遍的意義。除了兩位特別的演員,影片還邀請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攝影師關本良先生拍攝,也是兩位藝術家首度合作。劇本的靈感來自胡昉的短篇小說《囚禁的慰藉》,劇中詩歌節選則來自戴望舒的幾首詩歌,他也曾於40年代被囚禁在域多利監獄數月;以及生活於香港的詩人、翻譯家黃燦然的作品。
當我站在展廳門口時,電影正進行到一半。漆黑的屋子裡是高低錯落的鐵板床,沒有棉鋪,只不過蓋著一層樸素的涼席和一個藏青色枕頭。此時已有不少人或坐或除了鞋半躺於床上認真觀看電影,從門口光亮處看不清性別和年紀,只有影影綽綽的背影,好像有些拘謹,又好像很自得。在光明和黑暗交錯的那一短暫瞬間,站在展廳門口的我被眼前作品的巨大美感以及攝人的力量衝擊,幾乎流下眼淚。因為在觀者不自覺的情況下,他們自願走進了藝術家設計的「囚室」,扮演作品的一個部分。人來人往,所有人都在共同創作一個更宏大的,關於囚禁和自由的在地作品。而我,儘管知道會被短暫限制,也依然會走進去——就像總有「牆」外的人想進去一樣。
不過恐怕很少有人會看完整套戲。畢竟沒有快進鍵,沒有爆米花的陪伴,相對嚴肅的環境和主題多少讓人不適。尤其在鐵板床上坐下的那一刻,有一種莫名的「儀式感」,彷彿進入需要「好好表現」的角色。
但總有片段深入人心。年輕警察在空檔的屋子裡打掃,蓋上地板門時,發現踩下去時的聲音有多種變化,一邊探索一邊打開步伐,他開始在空無一人的室內跳起了踢踏舞。歡快的步伐和警察標準的致敬禮交織在一起,充滿年輕人的幽默;陽光斜照下的窗影和節奏的律動如此美麗,愈美麗卻愈發讓人難過。自由如他不是也被束縛在制服裡,束縛在將同類監禁在狹小空間的工作職責裡,束縛在一整套規章制度裡。而我們每一個人,又何嘗不是或多或少被囚禁於各種各樣的關係,於人,於物,因世界和現實的複雜性,將自由作為艱難而永恆的追求。
影片最後,所有犯人獲得解放,在監獄樓下的芒果樹下盡情啃食芒果。關於展廳內懸掛的芒果之謎題也終於解開——大館的庭院內原本種著幾棵芒果樹。我初以為,將現實之物拉到銀幕之上並貫穿整個空間確是有趣的構思。轉念間卻覺得,或許藝術家希望觀者可以回看,芒果從銀幕中被解放到自然裡,並獲得自由的生命,是不是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