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叔．叔》，看得膽顫心驚。
當一開始太保在公園撩袁富華入公廁開波時。當太保老婆兜口兜面見到老公情人袁富華時。當袁富華個仔盧鎮業聽到老竇WhatsApp傳來爭取興建同志安老院的發言時。
當然還有袁富華趁個仔帶老婆同個女去挪亞方舟，他索性嗌太保去屋企二人世界——我好驚佢個信奉基督教的仔會突然返來撞破二人⋯⋯
《叔．叔》的愛，除了呈現在眼神和言語，還有肉體廝磨——太保和袁富華不是哥哥和梁朝偉，他們有的只是皮膚明顯鬆弛兼有個肚腩的老年肉體。這兩具望落完全不美的肉體，坦露著，在有限的人生時間爭取那遲來的歡愉。
《叔．叔》劇照
男同志在香港電影曾經是個隱性命題或存在。至於女同志，通常被（男性電影人）套上一種色情意味，服務男觀眾。
好記得，在《英雄本色》興盛時，有影評人會認為當中含有一種Bromance，而這種Bromance，也遙遙呼應著上世紀70年代張徹的男性陽剛片，男人可以為男人，打大赤肋去戰鬥，去受傷，甚至去死——這種擺明超越了一般友誼的深厚情誼，被延續到Mark哥豪哥的血裡（不要忘記吳宇森師承自張徹），所謂英雄片，可能是男同志的一種隱性呈現——甚至Quentin Tarantino那齣深受香港電影影響的《落水狗》，一身鮮血的Tim Roth躺在Harvey Keitel的懷中告解（和等待對方的原諒），也被認為隱隱然滲透濃濃Gay味。
《金枝玉葉》劇照
問題是，不論是張徹世界中的大俠、《英雄本色》裡的Mark哥豪哥，抑或《落水狗》的Tim Roth與Harvey Keitel，都不是同志——至少表面證供成立，無論他們為好兄弟付出幾多甚或犧牲，他們都是「直」的。所謂Gay的展示，都不過是影評人（可能基於一廂情願而作出）的詮釋。
到了90年代，「性別」突然成為香港電影一個流行議題。同志，開始由一種產生於個人詮釋的感覺，變成具體的存在，基佬，開始現身——之前的香港電影不是沒有基佬，但只能作為被恥笑剝削的閒角，不像《姊妹情深》，會用上一個基佬做主角，而這基佬更是由梁家輝去演，而且（難得地）還是一個善良到極點的基佬。而可能基於編導的善意，他們好心地安排這個基佬變翻「直」，重新愛上女人（以及喚回生理反應），組織幸福家庭，組織一個符合世俗道德的正常家庭——因為正常，所以幸福。
《姊妹情深》的安排，我不知應該形容為（基於無知的）天真？抑或是（為了顧及觀眾感受的）偽善？而更偽善的，似乎是《金枝玉葉》。明明有劉嘉玲做女友的張國榮，偏偏發現自己戀上男性打扮的袁詠儀（劉嘉玲的尤物外觀，是用來突出袁詠儀男性打扮時的雄性感覺），究竟是基不是基？好彩，原來袁詠儀真係女！基的疑慮，得以釋除！如果「基」在《姊妹情深》裡，是個終將可以（而且有需要）被矯正的偶發性錯誤，在《金枝王葉》則是一場純粹自招的誤會，得啖笑。
但退一萬步去諗，這原來已算是一種進步，畢竟早三年的《整蠱專家》，古晶才說了以下一句對白：我都係因為有咗愛滋先至順便做埋基佬。你Get到這句對白所隱含的惡意嗎？
《愈快樂愈墮落》劇照
反而有齣大概已被世人遺忘的三級片，對性別疑惑有更坦然的描寫。《哎吔女朋友》，陶大宇是男主角，陳穎芝是女主角，到最後，自然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搞翻一鑊，但電影的大半篇幅，陳穎芝一直是以男人的靈魂去活，這個男人是李中寧，陶大宇在戲中的老死，意外身亡，魂魄臨時寄生在陳穎芝體內，連隨去找陶大宇，表露身份，而陶大宇是心知肚明眼前這個女仔其實是自己個Friend，一個100%的男人，但有一場戲，交代他突然對眼前這個望落係女實則係男的存在，作出了一種溫柔的關懷——在他眼前的，是她還是他？而感覺偏向是，忘記她是他。
《春光乍洩》劇照
那年代香港電影的同志議題大概以《春光乍洩》作結。王家衛找來張國榮和梁朝偉，借他們的美（男女觀眾都認可的美），去講一個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同志故事，一開波就用上極端有型的美術與攝影去拍他們的床上戲，但除了外在軀體望落是兩個男人，感覺，還是似在看一對男與女由熱戀到偷食到玩完——這是王家衛的聰明（但也有點茅）。所以，我偏愛關錦鵬的《愈快樂愈墮落》，找來曾志偉演基佬，演一個望落外形完全不像哥哥及梁朝偉般討好的基佬，面對一個明知永遠都得不到的喪妻直男陳錦鴻，他可以做的，就只是默默在旁，誠實而又不張揚地。電影上映前一年的1997，關錦鵬在紀錄片《念你如昔》，公開了自己的同志身份。他是香港人，他是同志。
偏偏兩個人生中大概只餘下時間的叔叔，卻不能也不敢公開自己真實的一面。
《叔．叔》讓我們知道，能忠誠地表達自己，從來都不是一件易事。他人即地獄，二人都注定需要在別人面前收收埋埋，並同時做一場持續一世的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