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的CINE FAN難得舉辦格魯吉亞導演伊奧塞里安尼(OTAR IOSSELIANI)回顧專題,而且放映的都是修復版本。記得最初看他的電影,看似散修修,充滿碎片式段落,人物繁多,好像互不相干又連在一起。《月神的寵兒》(FAVOURITES OF THE MOON)就是這樣,由一套破了的陶瓷餐具和一幅被偷的裸女肖像,串連起多組人物,有竊匪有妓女,還有軍火商。不過慢慢就看出這種網狀敘事(NETWORK NARRATIVE)的精妙。不同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像互聯網鏈接,不斷打開新的視窗,但其實環環相扣,亂中有序,首尾呼應。

《最後的蝴蝶》(CHASING BUTTERFLIES)亦同樣,以一座法國鄉郊古堡為核心,業主是一名老婦,片中不停穿插其他人物,包括嗜酒的神父、偷東西的女傭、一群奎師那(印度教最重要的神祇)信徒、仍住在蘇聯鐵幕下的古堡繼承人、計劃收購古堡的日本商人,連老婦亡夫的魂魄亦悄然登場。片名的蝴蝶是隱喻,象徵繁盛日子美好且短暫。電影前段兩度出現電台新聞廣播,報道炸彈襲擊事件,後段其中一位主角真的遇上炸彈襲擊身亡。業主病逝,一眾親友只想圖利,終於賣掉古堡,日本商人在大閘寫上一個巨型「財」字,可說極盡諷刺。

伊奧塞里安尼出生於蘇聯時期的格魯吉亞,看他早期拍的電影,都跟國家主旋律大相徑庭。牛刀小試的短片《四月》(APRIL)講一對小情侶,起初在街巷追逐卿卿我我,搬進安樂窩後,反被物質主義束縛,為了身外物而吵架,以致家無寧日。伊奧塞里安尼選擇捨棄對白,純粹用畫面和聲音設計講故事,卻被蘇聯官方批評為「過度形式主義」,隨即被禁。首部長片《黃葉舞青風》(FALLING LEAVES)完全是歐陸新浪潮感覺,又暗諷官僚文化得過且過,亦馬上被審查禁映,解禁後就在康城影展贏得國際影評人聯盟獎。

為了繼續創作電影,伊奧塞里安尼在八十年代不得不離鄉別井移居法國。他後來拍了一部《無歌之歌》(CHANTRAPAS),講一名格魯吉亞導演為了創作自由而出走他方,雖然他否認是自傳,只說是很多同代人的共同寫照,卻多少有夫子自道成份:共產社會雖有嚴苛審查,然而審查員懂得他拍了佳作;自由社會需要考慮市場,好戲上映但乏人問津。片名是自嘲,意指不會唱歌沒被選入合唱團的少年,而片中主角就是坐冷板凳的導演。結尾他幻想被魚妖帶走,游向未知的深海。《遊戲星期一》(MONDAY MORNING)也是出走的故事,主角有天突然不想上班,拋下家庭獨自跑到威尼斯,一抵步就被偷錢包,他看來卻無所謂,並由此開始了他的奧德賽旅程。

WhatsApp Image 2025-07-21 at 3.39.05 PM.jpeg《別矣吾家》(FAREWELL, HOME SWEET HOME)一樣有出走情節。法文原名來自古老水手諺語,意謂遠離陸

地,向大海進發。片中的莊園豪宅就像牢籠,少爺終日逃出去與小偷為伍,老爺無所事事恍如家中飼養的鸛鳥有翼難飛,悶極無聊就叫工人拋回力鏢給他練靶。伊奧塞里安尼自己粉墨登場,飾演老爺一角。結局是老爺毅然出走,被辭退的女傭跟朋友去爬山,畫面豁然開朗,曾經被嫌笨手笨腳的黑人男子此刻也在山上,一起遙望正在出逃的帆船。都是淡淡然的幽默,對白不多,人物若即若離散散聚聚,有時對酒當歌,笑對坎坷,導演自稱為「抽象喜劇」(ABSTRACT COMEDIES),以電影勾勒人間荒謬,看透光怪陸離的眾生百態。

Farewell Home Sweet Home.jpgText: 陳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