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一直是我尊敬的人。

三十年前,我是中大歷史系YEAR 2學生。中大規定,任何學生除了自己學系的必修課,必須額外選修一些通識以及其他學系的課。1995年上學期,純粹為了遷就時間,揀了一科有關中國文化的,講師是他,鄭宗義老師——其實應該稱呼他做鄭宗義博士(到了現在,則是鄭宗義教授),但一直以來都稱呼他:鄭生。有些博士或教授會好介意別人(尤其學生)不用「博士」、「教授」稱呼自己,畢竟這不是任何人都能夠擁有的身份,需要花上極大心力工夫才能擁有;但鄭生,不介意——我個人認為。

那科有關中國文化的通識,對於一個讀過好幾年文科的學生來說,不算深,但可能正因為不覺得深,有點輕視了,最後成績只得B,嚴重拉低(本來已經不高的)GPA。成績還成績,上堂感受還上堂感受,問心,很享受鄭生的課堂。塵世間有兩類大學講師:擅長講書 & 不擅長講書,鄭生絕對是擅長講書的一類,而且是極之擅長。那個B GRADE,完全是個人(不勤力)問題。

1997年,YEAR 3下學期,三年制的最後一個學期。計過數,不需再額外讀其他學系的課都夠學分畢業,但因為已修讀了四個哲學系的課,尚欠一個,就能夠以「副修哲學」名義畢業,想也不想,便選修了鄭生的「明代儒學」——最後一個學期,GPA 不容有失,有什麼閃失的話就再沒機會補救,但原因不明,總之當時就無畏無懼。

課堂上主要讀的文本是《明儒學案》,鄭生教授的內容,有義理部份,也有思想史成份,義理為主思想史為副。好記得,我一堂都沒有走(反而歷史系本科的課堂我經常走);更記得,OPEN-BOOK EXAM前一晚,有點悶熱,在屋邨單位席地而坐,把牟宗三《從陸象山到劉蕺山》放在(同時是我睡床的)木櫈上,讀,一直讀,離奇地,竟然完全沒有那種正在捱夜溫書的痛苦和睡意,反而好享受,愈讀愈享受。

學期完了,大學生涯也完了。有一晚,去了鄭生在馮景禧樓的辦公室,請教他,有關做電視台編劇的事——他在大學畢業後,去了電視台做了一段時間編劇,到後來才返回校園完成博士論文;當年的我也曾想過做編劇,而身邊就只有鄭生真真正正做過編劇,理所當然請教他。後來寄了應徵信,去了電視台面試;就在電視台叫我前往SECOND IN前,我揀了在報紙副刊做記者,但這件事,與本文無關。

在傳媒工作了一段極長時間後,心血來潮,終於在2015年,成功報讀中大哲學系MA。八科裡其中兩科,都是鄭生的——為了方便平日要返工的學生,他的課堂總安排在星期六下午。於是有兩個學期的周六午後,都用來聽鄭生講課,分別是牟宗三《政道與治道》以及王陽明《傳習錄》。只能說,感受是極度痛苦但又異常快樂——痛快在讀來讀去也讀不通書中語句,快樂在聽完鄭生解釋後不但明白了,甚至讓長期困乏的人生霎時豁然開朗,而這是中國哲學獨有的特質,從來都不是一場只在概念上糾纏扭擰的純理性思辨遊戲,往往直指人心,指導日常,指向未來,例如鄭生提及儒家的「義命分立」,讓我明白到人固然有著可以努力的範圍,但亦有努力絕對無能為力的範圍,這並非消極或抵賴的藉口,反而是對實際情況的透徹實在了解。

兩年MA匆匆讀完。或多或少有想過報讀MPHIL,繼續跟隨鄭生(不代表鄭生必定願意做我指導老師),但自覺欠缺慧根,知難而退。

但有繼續SIT鄭生的課堂。那麼多年來,他的語速都沒有慢下來,仍是那麼快,快得來清楚而鏗鏘,鏗鏘是因為有充份的理,理直自然氣壯。聽鄭生講中國哲學,就像欣賞一名宗師在耍一套練了一輩子的功夫,洋洋灑灑,不滯於物,不困於心,不亂於人。他不是在做什麼學術表演,而是把自己明白的相信的如實地展示。

或許有一天我會把鄭生講過的話統統忘記,但他在1995年某堂課提過的一首詩,多年來,一直記住。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Text & Illustration:月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