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刊設計不僅止於封面美化或內容排版,即使是經常備受忽略的目錄,只要加入創意巧思,除了能呈現美感,更能加深讀者對內容的體會。修讀平面設計出身的胡卓斌(阿卓 / RENATUS),就曾經因為一頁目錄而豐富了他對書的想像,令他明白設計可以令書的形式更好玩多變,「為什麼要有設計師存在?因為我們可以突破框架。」

設計的力量

大多數人都是由實體轉型數碼,阿卓卻反其道而行,年少時代已經常為了個人興趣或賺取外快而製作網站。「我總是覺得其他網站不夠漂亮,所以中學畢業後就去CO1 SCHOOL OF VISUAL ARTS讀平面設計,每天放學去KENG SENG、書得起、PAGE ONE等書店瘋狂看書。」

他憶起當時曾翻過一本書,內裡介紹一個項目,改變了他對設計的看法,「有位設計師在911恐襲後印了一堆五顏六色的POSTCARD,在倒塌的大廈附近叫人寫下他們的希望。一星期後,他在頹垣敗瓦中放了不同顏色的箱,讓人把POSTCARD放在對應顏色的箱裡,再隔了幾天,他用收集回來的POSTCARD砌了一個很大的『HOPE』字去鼓勵他人。這個PROJECT讓我發現原來設計可以這樣做,不是做得漂亮然後收錢就算。」書籍給他帶來很多啟發,他提到文學巨擘卡爾維諾的著作《看不見的城市》,「我讀這本書不是因為封面,也不是因為我對作者有想法,而是單純因為它的目錄很奇怪。那個版本是由香港設計師陸智昌設計的,他發現作者在文章編排中加入了一個結構,但沒有VISUALIZE出來,於是他用了一個特別的結構來顯示目錄,那是連原著初版都沒有的細節,這令我明白到書在形式上可以有很多變化,不只是外觀不同,而是令人有更深刻的體會。」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4.08.42 PM (10).jpeg畢業後他加入李永銓(TOMMY LI)的公司從事品牌設計,後來在三聯書店工作了半年,繼而自立門戶開設工作室EDITED,為商業機構製作雜誌書刊,也獨立出版了不少藝文類型的小眾書籍。他認為商業與藝術之間並非鴻溝,然後一邊展示他為AIRSIDE商場、MOVIE MOVIE戲院、佳士得拍賣行等製作的作品,一邊道:「只是人們對商業的想像力太少而已。」有些NGO的形象予人傳統保守之感,阿卓為明愛向晴軒製作的《BAD DAY CATALOGUE》就令人耳目一新,使以往被認為沉悶枯燥的內容變得更加吸引。儘管九成客戶來自香港,但他認為毋須刻意營造香港特色,「重要的是我們做得好不好。若要說的話,香港其中一大視覺語言是BILINGUAL,香港人對BILINGUAL 的處理方式近乎病態,以前可以英文字的字體幼、大,中文字粗、細,表現出層次,近年則要追求正確,一定要平衡,要左右排,邏輯大過美學追求。」

他說自己未能定義何謂好的設計,「很難一概而論,比如街招,某個角度來說它是好的,因為它當眼,有些人覺得它不好,因為它礙事。又例如許多人會追求方便,可是我人生中最討厭的就是方便,我可以列出它的一百個壞處,它令我們麻木、不求甚解、失去想像力。我不是不用方便的東西,只是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新事物,我多數會選擇不方便的做法。」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4.08.42 PM (11).jpeg

符號的隱喻

走迂迴的路,能收獲更多不同風光,阿卓口中「不方便的做法」,往往能延伸出更多有趣的結果。「同事們形容我的方法是由物質做起,而不是以訊息為主題。」他用《無法憶起 怎樣到達這裡》一書舉例,藝術家李繼忠在2019年舉辦了同名展覽,內容有關香港日佔時期的歷史,日軍因獻銅運動而掠走了一批銅像,戰後有部份銅像送回香港,可是已殘缺不全,藝術家糅合3D合成與傳統技藝修復銅像,展現時間、物質和身份的過渡。阿卓說:「為展覽製書時,一般會把展覽和作品的照片及說明放進書裡,但我們沒有這樣做。繼忠的創作方法是不斷搜集資料,當他想探討一個命題時,就從中找些東西出來。他在錄像作品中杜撰了六個不存在的人物,而他們身處於一段真實的故事裡。於是我們把書造成六個FOLDER似的設計,用紙入榫裝訂,沒有用釘,要逐頁DIE-CUT再人手製作。我們又在仿皮的紙上印了一層灰色,然後用間尺刮幾下,使整套書看來像一塊出土的磚,像久經暴曬的大理石。歷史是一個大圈,是無限的,所以那些書冊沒分次序,沒有頁碼,內容好像很散亂。很多人可能接受不了,但這世界不是所有東西都講理性和邏輯的。」阿卓重視細節,常在作品中加入隱喻,「這不是很厲害或影響很大的項目,卻頗能表現到我造書的方法,不只考慮它如何看,而是為什麼要這樣看,不以易讀為前提,中英文字甚至是重疊的,表現出互相佔領的狀態。就算我講得直白,也不代表你會有感受,我認為符號和形式所能傳達感受的力量,遠比講出來的多。」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4.08.42 PM (12).jpeg

你會見到時間的累積,

有些人想書本堅固些,

但不會變的就不是物質了。

每次設計一本書,

我都會去想像它十多廿年後的模樣,

有使用的痕跡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

胡卓斌

他舉了另一個例子,就是支援男性性工作者的民間團體「午夜藍」於2022年出版的《午夜男喃——香港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他們申請不到政府資助,可是我覺得這本書不錯,能反映一些社會現況,所以為他們設計了一些周邊產品,賣了約十萬元來印書,也給我們和寫手一點報酬。」午夜藍不想在設計上去性化,「但我覺得他們以往的形式,例如在封面上有個沒穿衣服的阿伯,容易令人卻步,因此我找出折中的辦法,封面暗藏一個男人的胸膛,書腰用了打孔的元素,書裡有輯裸露的照片是特意找攝影師拍的。」他指自己喜歡結構主義,其主張任何科學研究都應超越事物現象本身,直探背後的系統與規則,「世上很多事你只看到表面,下面還有很多支線,像樹根,而樹與樹之間是連結的。我想通過細節,讓人慢慢思考和感受背後的想法。」

實體的價值

阿卓提到一個對其設計生涯影響甚深的項目,合作對象是其已故朋友殷家樑(KALLEN)。殷家樑本身也是平面設計師,後來成為了一位攝影藝術家,曾憑《自然節奏》奪得2016年京都國際寫真祭KG+ AWARD年度大獎。阿卓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在家工作,我見他常常在玩掃帚,他的得獎作品就是拍攝了那些手工掃帚的模樣。得獎後他在京都旅居了半年,為七位當地的ARTISAN拍照。」

2017年,殷家樑在京都一間町屋舉辦「光暗間」攝影展,為了不破壞場地的靜謐氛圍,照片以融入環境的方式呈現。「展場本身是有人居住的,若果放CAPTION在照片下會很突兀,所以KALLEN找我替他出書。製書時間只有四個星期,還要匆忙找人贊助,之後我就飛了去日本。」阿卓指這次經歷最難得的,是能見證一位藝術家由零開始創作,再一起去討論如何造書和展示,「自此我不再是等稿件來然後再去設計,而是高度介入其中,這有好有壞,好處是令事情很有趣,壞處是作者若果想100%講自己,找我就很難合作。這件事也令我發現,設計師不只得一種可能性,不一定要遵從一般原則,例如FORM FOLLOWS FUNCTION是必然的嗎?有結構主義亦可能有解構主義。」他拿出兩本成品,一本是妥善保存的,另一本則經年日曬,「你會見到時間的累積,有些人想書本堅固些,但不會變的就不是物質了。每次設計一本書,我都會去想像它十多廿年後的模樣,有使用的痕跡對我來說才是最好的。」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4.08.42 PM (14).jpeg他對物質、對實物十分著迷,這跟其經歷有關,「年少時我曾在網上跟人筆戰,寫幾十萬字,做很多資料搜集,又製作過很多網站,那時會用FREE HOST,結果HOST不玩了,網站就一秒間消失,感覺很虛無。印刷品也不是永遠的,不過我很喜歡那種實在的感覺。如今實體書不再是主要的傳播媒介,要有所突破才有意義,書不是為了方便,而是要增加收藏的價值。」EDITED現時有八成作品是實體,僅有兩成是數碼,儘管阿卓戲言他們快要被時代淘汰,但實際上卻仍緊貼科技發展,善用人工智能,「很多人覺得AI很方便,很快可以生成一張圖,不過AI其實並不會加快WORKFLOW,成本可能會便宜些,若果你沒有要求的話。AI講的是主流世界中最多人喜歡、最多人做過的,那未必代表好,它不能跳出大眾的想像。根據我們的親身實踐,運用AI需要很長時間去累積,才能得到好的結果。」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4.08.42 PM (15).jpeg

儲書的樂趣

作為愛書之人,阿卓在工作室擺放了大量從世界各地搜羅、不同主題的書刊,隨手拿起一本都能侃侃而談。他以往亦曾開設BOOK B和MOSSES兩間獨立書店,他說有別於主流出版主要是為了實用功能或讓讀者享受,很多獨立出版的書籍都無以名狀,「看完得到什麼?我也說不上來,有些書並不適合放在主流書店。當紐約、東京等城市都有很多富特色的CITY BOOKSTORE,形塑一種城市風貌,為什麼香港沒有那麼多?」可惜在租金和疫情影響下,他兩間書店均已結業,「香港有沒有能力養起書店?我覺得一定有,BOOK B執笠那天賣了廿萬元的書,是一年的總和,最後三星期賣了約三份二的書,大家荷包有錢的,但只會執笠時才出現,生活迫人令大家沒有時間去獨立書店發掘有趣的東西。」他坦言自己在香港也不太買書,「去旅行時反而買得多。對獨立書店來說,本地支持固然重要,但也要去吸引外地人,之前MOSSES就有很多內地客,THE WEEKND也來過買了三萬元書。」

他透露今年計劃造一批新書參展,推廣儲書的風氣,「我意識到看書和儲書是兩種不同的興趣。我想推出一個關於儲書的系列,會邀請一些作者和藝術家參與。書架是一種人生的累積,包含你正在看、還未看的書,你從一個人的書架便能大概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當你問自己究竟是誰,從何而來,一切答案可以來自收藏,你去書店找十本你想看的書,那就是你——你想成為的你。即使買了不看也沒關係,書會等你的。跟電子書不同,書架上的書會令你記得它。近來我們也常辦BOOK CLUB,把BOOK HUNT回來的書分享給朋友看,鼓勵他們建立自己的書架。」從美學到內容,主流與小眾的書刊各有價值和意義,沒有絕對的高低好壞之分,其多樣性卻能OPEN OUR EYES,讓我們通過不同視角了解世界。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4.08.42 PM (13).jpegText:梁懿

Photo:Kitaro

Photo courtesy of the interview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