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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外》style 於我是anything goes,想到就去做;

而「美」則是做人做事有自信,

那就什麼都carry 得到,不必刻意為之自然會靚。

Sam Wong

「幸福總在不經意的時候到來,人們卻總待事過境遷後才察覺。」看《號外》自1976 年創刊以來積累的眾多經典封面,後輩如我者為之欣羨,亦不禁心生迷思—— 想當年,《號外》創辦人陳冠中善用香港那種「混雜」(HYBRIDITY)和「中間性」(LIMINALITY),開創了這一份以我城為根基、氣質駁雜且靈動的生活雜誌;經悠悠歲月流轉,活在當前難以定義的「又一個時代」,一切又何去何從?

趁《號外》來年邁向五十周年,今期編輯部榮幸邀得三位元老級人馬:曾任執行編輯的著名形象設計師劉天蘭(TINA LIU)、同為資深攝影師的鄧鉅榮(RINGO TANG)和黃永熹(SAM WONG)進行一場美學漫談。三人既就各自的豐富經驗,從每一幀《號外》經典封面的人物形象、編採、攝影和設計技藝,回溯了「號外STYLE」的雋永美學和生活哲思;亦用心分享了隨時代機緣、創作者思維、社會及文藝氛圍等變化,傳媒人該怎樣繼往開來,為本地紙媒及城市風貌不懈地建構新景象。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4.07.38 PM (92).jpegT: 劉天蘭(TINA LIU)

R: 鄧鉅榮(RINGO TANG)

S: 黃永熹(SAM WONG)

◎ 與眾不同的先鋒精神

談《號外》,眾人必然先聯想到「封面」。這個尺寸獨特且美學多變的平面空間,不僅被視作香港書報攤之間一道別致的城市風景,也為每位在雜誌中同途偶遇的參與者,創造和記錄了無數可一不可再的因緣瞬間。

Q:你們怎樣跟《號外》結緣?

T:早於1977年暑假,我從加拿大回香港,經中學同學介紹對《號外》留下初印象。沒想到1978年回流及入職TVB做藝員,竟接獲創辦人陳冠中致電,首度邀約拍攝《號外》封面。仍記得那時在中環舊牛奶公司倉庫,初遇陳冠中、陳太AMELIA、鄧小宇和攝影師JOHNNY KOO(古國華)。翌年,再於攝影師梁家泰掌鏡下完成另一輯「中國靈感」主題封面,同場還有時裝設計師VIVIENNE TAM,非常好玩。這開啟我跟《號外》的緣份。

八十年代後,我從外地讀完電影再回港、加入電影界,陸續又認識當年編輯岑建勳和施養德等人,開始為《號外》撰文,於1982年成為執行編輯,開展往後一連串造型及設計任務。經典欄目「號外衣架」就運用了我以前在加拿大兼職做MAKE UP的經驗。

S:我曾與施養德共事,或是他向TINA轉介?1984年回港,翌年我在跑馬地開設個人STUDIO,就獲TINA 邀請參與《號外》拍攝「FIRST GLIMPSE」欄目的人物照,各施所長以圖像和文字介紹香港的INTERESTINGPEOPLE。

T : 以前《號外》不時常開設新欄目。「FIRST GLIMPSE」主力介紹「有趣的人」,無論「出名唔出名」都有機會被編輯揀中,我們甚至鍾意專搵「唔出名」的人,即現在俗稱「素人」一齊玩。每次我就專責事前統籌、安排人選及服裝造型等,再交由SAM等攝影師拍攝一張人像,再配約一百字文稿印刷成一個大版面。

R:九十年代馮禮慈當《號外》編輯時,我開始拍攝「FIRST GLIMPSE」。這欄目的創作看似簡單卻充滿可能性。例如影過不少演藝新人,像十幾歲青春煥發的黎姿、邵美琪等;或漸有名氣的劉嘉玲等人;以至音樂圈或其他領域的人。

常有人好奇問:「下次會唔會被揀中上雜誌?」(T:羅文就問過我:「衰鬼,你幾時幫我影封面啫?」)我想為《號外》拍人拍封面,最大樂趣就在於EXPLORE新視角,呈現每位對象有別平常的面貌予受眾欣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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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位參與《號外》的人,

都帶著先天品味和後天教育作貢獻。

譬如Sam學攝影看過大量資訊和事物,

自有其有機生成的眼界和視野。

即使有些人先天美感較強,一點就明;

亦有人比較弱、上手較慢,

但都不要放棄認識和學習的機會。

講真《號外》都有醜的封面,

何解無人記得?

關乎「品味」高低,好品味就是好品味,

會timeless 留下來,

反之會慢慢隨時間被淘汰,

這是封面壽命有長短的原因。

劉天蘭

S:我都搵過朋友參與!例如前保齡球港隊成員。(T:哈哈,香港好多有趣的人!)那時拍什麼都得,好開心。後來TINA又找我拍攝另一欄目「號外衣架」,記得有次拍「乒乓球」場景都好玩。

T:那輯「乒乓球」相,我為MODEL化妝,SAM拍攝、BEN LEE做髮型,齊齊在一間ART GALLERY撒滿一地乒乓球,再請MODEL瞓地影相,排版時我再將圖像反轉使用。(R:那時算大膽手法。)(S:亦好即興,想到就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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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人」是早期《號外》封面的核心。當你們選擇對象時,譬如做「明星」還是「素人」、怎樣判斷氣質和造型等,有何準則或要求?

T:「有與無」之間。若談早年《號外》特色,每一期封面人物未必只邀請紅星參與,還會尋找新面孔,甚至讀者未必認識的人。那時編輯全權主導,每星期陳冠中、世文、小宇、AMELIA和丘太(周雅麗)和我會邊食飯邊傾題目,發掘UP-AND-COMING題材,大家想拍誰做什麼都得,心態純粹。總之有趣就考慮,更鼓勵FREESTYLE發揮。明星名人例如搵過剛出道的劉德華,半裸瞓爛地、微微露出CK內褲LOGO;邀請已退休的葉楓阿姨、無綫高層陳燭昭上封面。岑建勳當總編時就做好多影視明星,如《投奔怒海》阿LAM(林子祥)等;或安排陳百強到小宇家中廚房角落拍攝。這些構思和手法只有《號外》敢做。

素人雖然不習慣或不懂鏡頭,比較難拍攝,但亦有挑戰和樂趣。例如85年六月的封面人物PAM經驗尚淺,但氣質卻清純、個性好乖,我就當她換衫公仔地發揮,配合攝影師BEN LEE準確的品味和判斷,拍攝如魚得水,成品又理想。

S:影明星和素人各有CHALLENGE。素人一般不慣被鏡頭對著,需要多想方法助其放鬆、FEEL COMFORTABLE,別太SELFCONSCIOUS。

R:我就明星當素人拍攝,素人當明星拍攝。將明星太當明星,他們會好有距離感,我通常會多溝通,引發他們較人性化一面。(T:但挑戰好高,影相得幾粒鐘,除非本身是FRIEND。)

攝影師以外,現場都要編輯陪對方傾生活日常的話題。(S:我們就從旁觀察、同步CAPTURE他們一閃即逝的神色。好想拍出那種「唔係睇慣睇熟」的模樣。)這正是好玩之處,若拍攝到獨特畫面,亦特別滿足和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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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貢獻」成就的群像藝術

Q:每次封面拍攝似乎也考驗了你們去學習和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觀察、表達和溝通技巧?

S:總之「講TRUST」。譬如TINA編採安排妥善,每次會跟我溝通初步概念,亦容許我自由EXECUTE,工作人員和拍攝者亦互相幫忙。像林保怡封面(1986年十月,122期)就是一鏡過拍攝的4X5菲林作品。當時我SET好燈,助手們開始手持水樽向保怡照頭淋水。可能那時大家後生做事比較拼搏,覺得咁影「正喎!」就即去馬,就算辛苦但心情都好雀躍。(R:想玩到盡?)是呀!

T : 因為全用真水來拍攝, 我驚弄濕STUDIO,還專程帶定囡囡YOYO(岑寧兒)的BB塑膠泳池來墊地板(笑)!期間拍了好多TAKE,但菲林不能即場睇效果,要等沖曬後才在芸芸相片中,選了這一張水柱和人物表情最靚最夾的做封面。

R:以前拍菲林好講求個人經驗和臨場判斷「得唔得?」(T:我最緊要CHECK現場夠不夠菲林,有就OK!放手給大家繼續。)以前影相好似抽獎。(S:是呀!成日影到個心騰騰震。)而我最難忘是和WINIFRED(資深傳媒人及前《號外》編輯黎堅惠)拍攝1991年一月號《THE AGE OF NEW ANDROGYNY》特刊封面,由她跟另外四位封面人物(黃耀明、林奕華、周穎端和金庸夫人林樂怡),穿上白裇衫、用簡約手法,展現不分性別的氣質和CHARM。

每次封面拍攝都是挑戰,要發掘新角度,跳脫地呈現對象未被看見的美和狀態,用我們的美感將之加以提升。(T:寫文是較為個人化的創作,拍攝則是另一回事,那幾年我很享受和開心。)

另外,我又常跟李志超合作。最記得跟他去酒店拍導演張藝謀,齊齊用創意引導他除衫拍攝。後來李志超又專心探索攝影,成就很多極致的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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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號外》稱得上是一種共同合作/創

作的藝術成果吧?

T:我感激每次合作單位都好專業,更開心共同創造許多難忘又愉快的封面,以至人生回憶。

例如,1982年四月《號外》改版成大書,編輯部少BUDGET又無贊助,小宇就請來他頗具氣質的女性朋友EVA 穿上私伙西裝做封面人物。當時RAYMOND SUEN(孫淑興)拍攝,阿叔(美術指導張叔平)按畫面即場配一枝CALLA LILY(馬蹄蘭)提升美感,見證靈活的創作力。

那時大家又好相信《號外》,就算明星都常獨自到場、不會問怎樣拍攝,亦無太多要求。有次我幫趙雅芝化了略濃艷的妝,但瀏海遮了眼沒那麼好看,我問准她當時沒有連戲壓力,隨手用勞工鉸剪給她剪成齊蔭,她又好高興。或,張曼玉剛榮獲選美冠軍,仍有點素人清新感,而且很聰明,我們就按「SHOULDER AND UP」概念用好多簡單的現成物料邊玩邊試。若無信任,好難做到以上理想效果。

S:我最深刻給哥哥張國榮拍攝「花旦」封面(1991年十二至一月號,184期)。真的要讚一讚哥哥,因為京劇姿勢非常難擺,但他擺得好靚,很多細節都即學即上手,極速掌握和展現到京劇花旦的GAZE。當時我拍SLIDE 260,拍完印製成11X14,進行COLOR PRINT等工序,最後提煉出略顯陳破的色調和質感。

T:最初我向哥哥提議「貴公子」和「反串花旦」概念,他二話不說選了後者,這也是我的心水。隨即,我再請鍾情京劇的好友,安排專人教導哥哥造手、姿態等,配合《奇雙會》青衣造型封面。化妝期間,我留意他的男人手、指甲還爭一點,又即CALL專業美甲師好友AMY給他現場處理假甲。(S:成品出來真的MORE FEMININE。)

還有個花絮。那時我不知他正為《霸王別姬》選角,只專心做我的封面。拍攝完後,我陪他去台灣金馬獎做嘉賓,那夜剛好收到打稿,他很開心拿來留念。回港後,隔一排發現《霸王別姬》落實由他主演。之後,我聽聞是監製徐楓和導演陳凱歌看封面後的決定,但未有求證。直至年前飲宴,終於親身跟徐楓證實此事,好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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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品味熔爐

Q:經長年合作和觀察,你們心目中形塑了怎樣的《號外》STYLE和美學?

R:《號外》STYLE就是一個「型」字。所指的不是花巧、隆重或刻意經營,而是創作中花一點小巧思,將作品TWIST去一些方向,提高到另一個境界。還有,當每個人專注去投入喜愛的事、對自我成長有追求,又會形成「美」,展現表象以外、「好靚」的內在精神。

S:《號外》STYLE於我是ANYTHING GOES,想到就去做;而「美」則是做人做事有自信,那就什麼都CARRY得到,不必刻意為之自然會靚。

T:我記起以前很多人看《號外》封面或人像照,不約而同表示:「吓?呢個人係XXX?佢同平時好唔同喎!但又好靚、好好睇。」或許《號外》美學總能為人帶來SURPR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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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大了,回想舊事亦會問

「點解以前覺得正,現在不甚了了?」

繼而不斷反思和改進,這是成長的必然軌跡。

但我相信真正的「美」卻不會過時,

因其源於人的感覺,無法欺騙。

過程中,不妨多嘗試、學習怎樣結合不同元素,

尋求那不多不少、剛剛好的美感平衡。

Ringo Tang

但我想強調,《號外》編輯團隊絕不「刻意」製造SURPRISE。我「刻意」要受眾認不到被拍攝者,跟我「根本性」地認同被拍攝者擁有未知的、可塑的潛質,兩者有分別。《號外》更傾向自然而然為人變化一些新形象或觀感。

針對《號外》STYLE,封面分不同年期和階段,有不同人參與及處理。我經歷的時期,主要特色是創作自由,EDITORIAL先行、內容最大,封面不受商業元素干涉,擁有更大發揮空間。團隊負責人可全權主導跟誰合作、拍攝哪個人、怎樣造型或攝影。

再者,因應雜誌外框形成的構圖、LOGO、配字和人物的形象等,編輯、攝影和美術團隊從構思到執行等亦有完善規劃和概念,絕非單靠書的尺寸夠大來霸道,當所有元素融和及有POINT 地,就構成UNIQUENESS說故事。

我相信「作者論」。像導演埋班拍戲選擇的團隊和每項元素,都反映品味的存在,當《號外》海納百川就更能彰顯純粹的作者風格。

Q:你們認為品味有先天與後天區別嗎?怎樣可以讓「美」變得永恆?

T:每位參與《號外》的人,都帶著先天品味和後天教育作貢獻。譬如SAM學攝影看過大量資訊和事物,自有其有機生成的眼界和視野。即使有些人先天美感較強,一點就明;亦有人比較弱、上手較慢,但都不要放棄認識和學習的機會。

講真《號外》都有醜的封面,何解無人記得?關乎「品味」高低,好品味就是好品味,會TIMELESS留下來,反之會慢慢隨時間被淘汰,這是封面壽命有長短的原因。

S:以前幸運在於周圍無框架,人人可以好PURE、好INNOCENT地迸發純粹的火花。但品味或美感發展,也看受各自生活和思想造化,尤其工作是漫長旅程,幾十年必然存在演變。我重看年輕的作品都會發現瑕疵,可是亦珍惜年輕才有的觀點或質感。我想「美」是一種EMOTIONAL RESPONSE,追求路上最重要別停步,保持好奇去思考BALANCE。

R:人大了,回想舊事亦會問「點解以前覺得正,現在不甚了了?」繼而不斷反思和改進,這是成長的必然軌跡。但我相信真正的「美」不會過時,因其源於人的感覺,無法欺騙。過程中,不妨多嘗試、學習怎樣結合不同元素,尋求那不多不少、剛剛好的美感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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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誌與時代的鏡像關係

Q:就你們的分享,從《號外》延伸至香港以至個人日常,我們應怎樣將相關啟發更好地運用與發揮?

T:我們講的是同一件事:生活中,人會不斷吸收、去蕪存菁,逐漸將重要又珍貴的留下來。哪怕遇考驗,也要記得:一切仍在生動地「發生中」(HAPPENING),永不停步。世界從不輕鬆,別只看《號外》風光,它也捱過。記得陳冠中1976年創刊到1982年期間,《號外》爭少少死過幾次,全靠好多朋友、朋友的朋友用盡方法支持或「揼水」(捐助)等,才「吊住命,死唔去」。

待施養德加盟,憑藝術和營運觸覺,將書的尺寸改大至11寸X17寸,使整體規格和設計更UNIQUE;加上陳冠中、岑建勳、丘世文努力從MARKETING和內容入手,再遇香港BOOMING時機。天時地利人和,加強廣告的吸引力,才逐漸有資金和資源而SURVIVE得到。

R: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特質,不能總用「以前」比較「現在」。但我仍然深信,每個年代的印刷媒體都非常重要,《號外》作為與香港社會和文化思潮互相影響和啟發的媒體,仍會透過雜誌的編採內容、甚至從業者的態度,對受眾的美感教育、品德和修養帶來潛移默化的薰陶。

無論你做什麼都好,最重要是持續跟所身處的時代、地方和人群產生關係,用盡所知所能去發掘和做好眼前的一切。

S:「比較」對誰都不公平。我們從事傳媒或創作只是見證MOMENT,生在哪時代不是最重要,最關鍵全看一個人的心思和能力。我想,以前(年輕)很多事未做過、就要多實驗;當長大後經驗多了,不用撞太多板,就不妨多留一點時間或空間,因為CREATIVE PROCESS 要有餘裕容讓HAPPENING,假如PLAN得太好,那就是「生產」不是「創作」。

T:不知不覺,明年(2026 年)《號外》就走到「五十金禧」,實在漫長又奇妙。尤其現今資訊氾濫、生活緊湊,為何人們還要花錢花時間閱讀一本雜誌?全看這載體有否獨特性。希望大家保持創造的心和力、認清方向和目標,繼續向UNIQUENESS前進。

Text:Ko Cheung

Photo:Mario C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