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許多讓人似懂非懂的概念藝術品,風景寫生無疑親民貼地得多,可是從某個角度看,或會顯得淺白沒趣?所有創作人要面對的兩大永恆問題,無非是「說什麼」和「怎麼說」,即使同樣以一朵花、一座山為題,每個人的內心感受和演繹手法也大相逕庭,更何況大自然中,四時之景不同,橫看側看亦不同,引伸而來的作品自然有無限可能。

近年憑藉描畫香港景色而闖出名堂的八十後畫家黃進曦(STEPHEN),坦言讀書時代根本沒想過要去寫生,「藝術系的學習氛圍比較INTELLECTUAL,很多時你要交一件作品出來作CRITIC,若果單純因為我喜歡某個風景而畫了一張寫生,好像沒什麼可以講,又或者說我當時不懂得講,究竟寫生的重要性是什麼?為什麼這個時代需要寫生?」這些問題他在一次次的創作過程中找到答案,並形成了自成一格的畫風,作品多次於香港和海外展出,個別更於拍賣行以逾百萬港元成交,使他成為本地炙手可熱的藝術家。

虛實相生的意象

STEPHEN在2008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如今最廣為人知的作品主題大多圍繞自然風景,然而他在讀書時代卻曾認為寫生「似乎是過時的,是以前的畫家才會做的事情」,因此他最初選擇描繪遊戲世界裡面的虛擬風光,「當時覺得那些可能是這個時代裡會令大家有共鳴的風景。不過一、兩年後,我開始發覺這件事愈來愈矛盾,為什麼畫一張風景畫要有這麼多解釋,或者要堆砌這麼多CONCEPT?」於是他從虛擬走到現實,親身踏上山徑進行創作,此後十餘年更是走遍、畫遍香港南北。他早期的作品較為傳統典型,後來融入了更多的主觀感受和想像,平面化的構圖呈現了讓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絢麗的山丘和蜿蜒的山徑勾勒出介乎寫實與超現實之間的世界。他指2018年在GALLERY EXIT舉行的個展「眈天望地」,是他繪畫生涯的一個轉捩點,「所有作品都有寫生的部份,也有想像的部份。」那次展出的多幅大型山景畫作,如九聯畫《龍脊》便驚艷了不少觀眾。

若說年少時未懂得為寫生解畫,如今他又會如何表達?「我覺得創作這件事,應該由你自己內在的熱情去推動,多於你要用很學術的形式去解釋。雖然你會想自己的作品有根基,但這個連繫無論如何都會有的,我相信在一個已知的根基底下,透過你的投入和熱情去創作才是最理想的。我自己最享受的,就是可以將我的親身經歷在畫面中演繹出來,而那個畫面不是純粹一個第一身的視點,而是在我腦裡面消化後再重組出來,既有自己的演繹,也能讓其他人知道我在畫什麼。」他認為實相並非全然客觀的紀錄,同時更包含了個人的情感,而這也是他喜愛繪畫而非攝影的原因。「我愈來愈覺得在生活裡面,快不是一個必然的選擇,緩慢反而能帶來更多可能性。面對觀眾的時候,我覺得我這個例子可以告訴大家,如果不去追求效率,你可能會發掘得到看事物的不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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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抓住的當下

STEPHEN曾於以往訪問中提到,早期的一次經歷讓他領略到寫生的真諦,當時他用幾張畫紙,由右至左地描畫沙灘的風景,最後他把畫紙拼起來,發現自己原來記錄了日落時的景色變化。除了不同時間和季節的景致,變化的還有他本人的感受。他通常會在現場進行速寫,回到工作室才正式構思和繪畫,當中的時間差恍如畫作上的濾鏡,「寫生永遠是在當下之後,你望到那件事物然後再去演繹於畫紙之上,中間所經歷的時間對我來說頗為重要,我時常會思考,寫生和記憶的分界線究竟在哪裡?有時我回到工作室後,再去憑記憶繪畫看過的東西,中間相隔的時間愈長,記得的東西就會愈少,而可以投放的想像就會愈多。當下這一刻,是繪畫永遠沒辦法抓住的。」

繪畫並不即時,卻仍能反映不同時空。例如疫情期間,STEPHEN有三場畫展的作品就受到被困家中的經歷所啟發:「斗室物遊」的畫作,源於他把居家日常的物件當成風景來觀看和作畫;「斗室島敘」的主題是一百座他想像出來的孤島,描繪人們在島上面對孤單或自得其樂的狀態。「孤高的旅程」展出他在電腦熒幕前利用GOOGLE EARTH進行虛擬旅遊的畫作,由於利用了360度全景功能,所以反而能呈現現實世界未能到達的位置和視角,「這些作品對我來說有很重要的意義,因為我沒有想過虛擬風景會重新出現在我的作品裡,而且因為疫情而來得這麼合理。」

說到時代變遷,少不免談到科技。在去年初的「過化存神」群展中,STEPHEN 把創作《我的素描老師》的主導權交予人工智能,由AI每天因應其生活和心情去指導他進行素描。「我覺得我們現時所用到的AI MODEL,未足以在創作上跟藝術家互動,不過未來一定會更加豐富。我對AI 或者科技的看法,基本上是挺樂觀的,不擔心它會搶走飯碗,我經常覺得如果AI真的取締了某些事的時候,作為藝術家就可以重新擁抱一些作為人的價值,例如假設AI 做得很精準,那人類就可以擁抱瑕疵了。就算以前發明相機的時候,很多人認為繪畫走不下去,但到頭來它其實解放了繪畫對於寫實的局限。」

屬於「我」的香港景色

STEPHEN去過、畫過世界各地的美景,大型五聯屏《富士山》是其中一例。「就亞洲來說,我時常覺得日本是美的指標,香港就比較雜亂無章,因為我們的城市和山很接近,山上的植物也沒有很富條理地規劃種植,不同植物會堆在一起,中間又會有些鐵皮屋、村屋。而去日本寫生的時候,我就像在學習一種較完美的風景演繹,或者是一種樣板。不過,香港對我來說永遠是一個主要的繪畫主題。」這是基於環境還是情感因素?「主要是身份問題。在外國畫畫,無論是多美麗的風景,我都覺得那不屬於我,不屬於我這個身份的藝術家。我再喜歡富士山,也很難在畫完之後有很適合的場合去展示出來。」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3.37 PM (30).jpeg在眾多香港主題的作品中,2022年的《麥理浩徑》是STEPHEN最知名的系列之一,當時邦瀚斯拍賣行找他合作辦展,於是他走畢全條麥理浩徑作畫。此徑從西貢伸延至屯門,由山徑、石級、古道等連接起來,沿途景色多變,曾入選《國家地理》雜誌的「世界二十大夢想遠足徑」。STEPHEN把全長約一百公里的麥理浩徑濃縮在十幅畫作之中,以「一畫一段」的方式繪畫,每張畫在視覺上有所關聯,亦可獨立欣賞。

近年他仍常去麥理浩徑,視行山為樂趣的他去年更報名參加毅行者,可惜未被抽中。早前他亦有看紀錄片《香港四徑大步走》,影片內容圍繞「香港四徑超級挑戰」,參賽者須在七十二小時內走完合共298 公里的麥理浩徑、衛奕信徑、港島徑和鳳凰徑,「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套方法去演繹香港風景,那四條山徑我都想去畫,可是不會是一次過走完,因為體能上我一定無法應付。」

他將在今年ART BASEL發表的三幅新作亦以香港風景為題,他指著牆上的作品介紹道:「《彗星與赤柱的黃昏》想營造末世的氣氛,儘管畫面是美麗的日落景色,但你會見到一顆彗星飛過,我當然不是說它一定會很戲劇性地撞到地球,只是我最近常在想,對人來說,究竟最美好的時間是何時呢?可能是當大家沒有顧慮、沒有在日常生活中有所追求的時候,到那刻你又會選擇如何生活呢?《大潭篤水塘:明月排洪夜》,畫的是晚上排洪的時刻,雖然我自己還沒真正見過排洪一刻,但我在畫中想像了這個情景,我想營造一個感覺,是一邊很嘈吵,有水聲,有車聲,另一邊是湖面上有艘小船,有我在畫畫,在一個寧靜的位置。」

第三幅新作《亞公角山一場驟來的雨》取材於他近日在突破青年村駐留的經歷,「我在那裡住了幾個月,畫了一幅畫,之後還有一個FUNDRAISING活動。我在沙田住了很多年,卻從沒去過阿公角山,那裡有不少社會服務機構,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吐露港和城門河,那像另一個維度,明明身處吵鬧的大城市,上到去的環境卻很幽靜。而且接下來吐露港會填海,我很想將這個山頭和吐露港記錄下來。」他又預告今年五月將於倫敦舉辦個展,把香港景色帶到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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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市場和瓶頸

談到近年本地的整體藝術環境,STEPHEN說:「比起我畢業的時候,現在的機會增加了不少,我最初只是想繼續畫畫,也想跟畫廊合作,但進程相對緩慢,要等一定時間讓畫廊認識你,再談合作,再開聯展和個展,疫情後這個速度好像快了幾十倍,尤其是視覺藝術市場,有很多本來會四處飛的藏家在疫情期間聚焦香港,而我也受惠於那段日子,多了藏家支持我的作品,相信很多其他香港藝術家都有類似情況。疫情後這種氣氛仍然繼續,不過近來感覺稍有緩和。」他指近年相對蓬勃的市場氣氛,能對即將畢業的學生產生正面影響,「這令他們對於成為藝術家這件事更有概念,知道如何跟畫廊合作、經營作品、保護創作。我也希望新人可以有更多空間和時間發展作品,然後在面對市場時更得心應手。每年都有新畢業的藝術家入行,不少都值得關注,例如早前我在AIRSIDE 畫畫時有幾位助手,其中一位是曹穎褀,她比我年輕兩、三年,一直在努力中,最近她在GALLERY EXIT有聯展,這會是一個不錯的突破。」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3.37 PM (31).jpeg除了經常參展,STEPHEN的作品在拍賣場上也有非常亮眼的成績,《大東山(從伯公抝到梅窩碼頭)》、《麥理浩徑 :第十段》和《盧吉道和維多利亞港》的成交價均超過一百萬港元。外人看來是風生水起,他本人卻曾提到箇中隱憂,例如要抬高其他作品的價錢避免炒賣,可是賣得太貴又會令真正喜歡作品的人未必能夠承擔,若無人承接更會影響藝術家長遠發展,他補充道:「對創作人來說,作品是珍貴的,不是純粹一件PRODUCT。當有藏家收藏你的作品、支持你的時候,你心裡會期望作品找到一個好人家,令到作品去到一個比我工作室更好的地方,這會令我很開心,也是很多藝術家都想見到的情況。但若果因為投資的原因,而令作品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放回二手市場,對我來說是最HURT的,令我覺得原來我的作品並沒有觸動到你。」

除此之外,STEPHEN認為在港發展的一大難題是成本高昂,「一開始設立工作室時,要有一份工作去支持,同時要花時間畫畫,那是挺累人的。剛畢業的時候,人的精力自然會旺盛些,但日子久了,就要思考如何持續下去。」他曾跟畫家朋友楊學德討論過有關創作瓶頸的問題,「有時連自己都知道那段時間的創作總是卡住,或者覺得來來去去都是那樣,不過我和他都一致認同,狀態差也有狀態差的畫法,狀態好和狀態差都要繼續畫的,作品會反映出你不同時期的狀態。在繪畫過程中又或者在完成那刻,狀態好的話會感到『就是這樣了』,相反狀態差的時候,就永遠想這裡加一點那裡加一點,有時候又覺得好像加了太多。」幸而,自然風光一直能為他帶來無窮靈感,「無論感覺暢順還是卡住,都至少不會缺乏主題!」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3.37 PM (32).jpegText:梁懿

Photo courtesy of the interview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