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邏輯,愛音樂,喜歡編程,追求創意,主修電子工程,卻投身設計行業,這些看似截然不同而又有所重疊的背景,成就了朱力行(HENRY)獨特的新媒體藝術之旅。他自言從小不守規矩,返學想打波,去日本要吃西餐,「我經常想DETOUR,走一條不一樣的路,我想這是創意的根源,第一是我不想跟大隊,第二是不想被人猜到我做什麼,第三是不想重複。」

科技 / 音樂

HENRY的作品總是融入科技,但他重申藝術創意在於概念,而非技術前沿。「有段日子很流行用KINECT,用動態捕捉技術感應動作,不過當這個技術平民化,連SNAPCHAT和INSTAGRAM都用到之後,依賴這個技術的藝術就顯得有點普通了。我的作品《SHADOW HARP》(2017)也有運用這技術,把觀眾的身體變成樂器,這是先有概念再找技術的好例子。」他又以《聽風的琴》(2022)為例,5.5米長的特製鋼琴同時是一個互動風機,彈琴時會有風吹起上方的布料,把音樂變成風狀雕塑,「我最初用風扇,但不夠大力,反應不夠快,於是才改用農業用的無人機風扇。」人人對高科技趨之若鶩,HENRY近年卻反其道而行,「有句話叫『HIGH TECH揩嘢,LOW TECH撈嘢』,指HIGH TECH有很多風險,LOW TECH則較為實在和穩定。我的作品在操作上變得愈來愈簡單,因為一用到電腦,可以出的亂子就很多。以前曾有客人買了作品後說它壞了,我遙距檢查時發現竟然連電腦中的檔案都消失了。我現在想作品的IMPACT大些,複雜性低些,或者把互動作品留到委約創作時再做。現在大家常會用到的AI,我算用得很節制,視它為伴碟而非主菜。」

應用的科技高開低走,音樂卻一直是其所愛,HENRY懂得彈琴和打鼓,也會基本的單簧管、口琴和結他,「音樂除了聆聽之外,彈奏能助你更深層地去理解它。」《我不要蒙在鼓裡》(2024)是他心目中的代表作,「那是一件EMOTIONAL OBJECT,會因為周圍的人和社交活動而有不同的心跳,靈感源自我身邊有人有PANIC ATTACK。人心和鼓都有心跳,我把它們駁通在一起,我想像如果鼓有認知的話,它會如何表現,而技術在當中並不重要。以前我會想把音樂轉化為另一種媒體或感覺,但始終把樂器當成工具,而這次我把樂器和它的反應變成敘事,讓人思考更多。」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3.37 PM (23).jpegHENRY另一件常被談論的作品《區塊鏈鋼琴》(2021)亦跟樂器相關,將加密貨幣的實時價格變成音符,觀眾在按下琴鍵時能同步交易。他坦言如今回看,覺得它未夠純粹,並預告今年ART BASEL將發表延伸而來的新作,「那是一件我不懂得彈的新樂器,我很喜歡它的聲音,會找來一位音樂人作曲和彈奏,結合音樂及比特幣價錢的數據。」 他一直對區塊鏈和加密貨幣感興趣,「我在第一年DIGITAL ART FAIR賣NFT賣得不錯,也有支持朋友的NFT PROJECT,玩了加密貨幣三、四年。我覺得如果你不信任現有銀行制度或經濟體系,就可以用比特幣去表示你的不信任。」

NFT熱潮來去匆匆,他表示:「當年有很多NFT是連同實物出售的,如果賣了實物後留著NFT,那NFT還值那麼多錢嗎?那些以頭像或JPEG 方式存在的NFT,大家是否覺得有價值呢?不過我相信有一小部份的NFT能在歷史上留名,當然也有很多會歸零。」他指這跟近來的AI狂熱頗為類似,「好像有點將來,但大家又不太明白,完全估計不到發展,有很多潛力和幻想。至於NFT熱潮會否重臨,答案永遠是開放的,因為技術繼續有人研發,其理念和初心都很好,例如去中心化、可溯源、透過智能合約予前人ROYALTY FEE等,可是要變成COMMON PRACTICE,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

執筆之時,原定三月舉行的DIGITAL ART FAIR剛剛宣佈取消,HENRY原本打算在展覽發表一件RE-VISIT舊作的作品。「以前我有很多作品都由技術出發,像一次技術DEMO,只是換了我的內容進去,後來我見到很多外國藝術家的作品都很富力量,表達出實在的想法,反觀我對自己不太有信心,貪心地加入很多東西,雜質較多。很多時所謂的靈感,就像見到幾個星球連成一線,幾個巧合突然出現,然後你覺得好像有機會發生一些事,但很多時都是客觀和技術上的東西,跟你想說的未必有關。現在我會老實地去面對自己的感覺和喜好,所以有時會重做舊作,放大重要的,拿走不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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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 / 世界

除了結合科技與音樂,HENRY好些作品跟本土相關,例如受M+委約創作的《廣東雞尾歌》(2020)集合了一百二十首廣東歌,以電腦演算法重組成全新串燒歌。然而他說自己並沒有特別擁抱香港人的身份,並以設計作例子,「香港概念是成功的手法,很多前輩都做過,很正面地面對自己的身份和文化,只是我不喜歡走別人走過的路。作為一個在港出生和居住的人,作品是否要跟這城市相關?我沒去細想,我覺得自己是WORLD CITIZEN,以前在紐西蘭讀書,也喜歡旅行,我不想像上一代那麼刻意地去講這件事,只是我在城市裡會接觸到很多事物,那我就用那些作題材。」

他認為在港從事藝術仍有優勢,「第一是視野,雖然這優勢愈來愈小了,大家都能用電話看世界。第二是方便,香港是個小城市,很容易完成很多事。第三是這個城市很獨特,是個DRAMA QUEEN,每年都有些大家關注的事情,為藝術家提供很多養分和能量。以前你或者能夠很冷靜、專心地賺錢或生活,不過現在愈來愈難,很多事情會挑撥到情緒和情感,有時令你很忟,有時又令你很溫暖。」至於挑戰,他指香港藝術圈已過了疫情時的蜜月期,「重回正軌後大家選擇多了,未必再會買那麼多香港藝術品,香港藝術家要面對其他地方的競爭,無論是價錢、風格、技巧還是主題,始終世界這麼大,值得關注的事這麼多。藝術家要思考自己應否配合市場,例如做些平面、小巧的作品令它容易賣出?這不是零和一的問題,我覺得你可以考慮市場,卻未必要市場先決。香港要面對的另一挑戰是成本很高,而亞洲其他地方成本很低,現在日圓便宜,而日本的藝術訓練很好,人們長大於一個充滿美學的城市,韓國也很厲害,技巧好,作品有力量,也有文化根基,香港最慘是欠缺文化根基。」提到美學,上期《號外》就有受訪者提出香港變醜了,HENRY回應道:「當權者沒有品味,又或者說品味對當權者來說不重要,他們有品味而沒有去選擇品味,但正因如此,經營品味的人就有空間、有工作。相對來說,日本將美感放在第一位,而他們的代價可能是做得慢,不接受新事物。許多人經常覺得以前的世界好些,不過我覺得這種想法沒有幫助,應該要OPENMINDED、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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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 / 收藏

HENRY強調他在創作時並不追求表面的美,「靚是很容易被複製的,如果你不求甚解地去複製,當中沒有力量。有時富意義的東西亦未必靚,靚也有很闊的定義。我不想做一些大家所定義和理解的靚,而想追求有存在價值的靚。人做我又做沒有意思,不過是重複,動機也不是創作,而是借助別人的成功。一件事如果某人不去做,在別處就看不到的話,那才是罕見和獨有的,會令人去思考,否則只可能引起你的記憶。所以做藝術未必要求靚,靚未必會引起情緒共鳴,世上有太多靚的事物,尤其是現在有AI,它會去複製大家所理解的靚,只是隔了一段時日,那種靚可能會過時和空洞。以前我花很多時間去嘗試視覺上的東西,那是無止境的樂園,現在則會多花時間去寫ARTIST STATEMENT,究竟這件作品是關於什麼的?為什麼這件作品是重要的?想看的人感受到什麼?」

問到他的作品可有一個貫徹的主題,還是每次都想帶出不同訊息,他回答:「我很羨慕有些藝術家能貫徹地去做一種風格。我自己會收藏畫作和雕塑,反而極少收藏數碼藝術,正如我喜歡音樂,愈難理解的我就愈喜歡,而畫是我畫不到的,所以我就去收藏。有人說你可以去畫廊或上網看畫,但我覺得當你長時間跟作品相處,才能明白藝術家的想法和作畫的過程。」

環顧HENRY的工作室,盡是別人的藝術品,而不是他的個人創作。「 我喜歡那些在短時間內完成的作品,也很注重創作方式和動機。」他展示其中幾件收藏品侃侃而談:「這兩幅是小畑多丘的畫作,他先在一幅畫上塗滿黑色顏料,然後再把顏料刮到另一幅,他是一位喜歡跳BREAK DANCE的木雕家,這作品包含了MOVEMENT,跟藝術家的身份相關。又例如鮫島大輔在球體上畫了360度的景色,就似是一個反映四周景色的金屬球,有種將我帶去那個環境的假象。我有一件去年離世的三島喜美代婆婆的作品,她把街頭見到的垃圾化作陶瓷。」然後他一邊開動董永康的機械臂裝置藝術,一邊說:「有些藝術家的作品很易認,有一種科技的對話。我也曾擔心過它壞了怎麼辦,但又真的很喜歡它,喜歡到一個不理會後果的程度。我覺得若果我的作品夠好,便不用想太多,很多時回到一個問題:你對作品有多大信心?收藏的過程令我明白了一些事,幫到我去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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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 / 設計

作為藝術家,HENRY的作品曾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香港藝術館和M+ 展出;作為設計師,他創立數碼工作室PILL & PILLOW,曾贏得多項國際大獎。在藝術和設計界雙軌並行,HENRY在大學時主修的卻是電機及電子工程,「那時我以為讀完就可以自己設計一套音響出來,後來才發覺原來不太相關,我較有興趣的一科是跟圖像有關的SIGNAL PROCESSING。如果有機會重選,我可能會讀媒體藝術或建築,因為我喜歡邏輯,也喜歡漂亮的事物。」畢業後他投身結合科技與美學的網頁和數碼設計,「只要輸入CODE,電腦就會產出文字和顏色。我也喜歡編程,喜歡扮演神的角色,在PROGRAM裡面可以設定很多規則,譬如我要一千個圓形,我只要做一次,電腦就可以重複畫餘下999次。有時寫錯了CODE,電腦更會做出意料之外的事,帶來驚喜。」至2000年左右,他開始踩過界做藝術,「那時期的網站很富實驗性,發展出INTERNET ART,令我發現原來我一直想做這件事,因為我喜歡畫畫但技巧不足,所以想靠科技來彌補,音樂方面也是如此,我喜歡彈琴但彈不好,在藝術中加入這些元素時,我甚至不需要彈準每一個音,而是用電腦將一些東西例如數據,變成影像或聲音,這是一個轉化的過程。」

在他眼中,設計和藝術的分別不在技術,而是心態。「我做設計時會站得很後,先聽取所有人的要求,你要綠色,你要RETRO,你要付錢,就像身處一間房中,每個人各自劃位,而我要在餘下的空間裡想出最好的東西,其實我沒有選擇。」相反在藝術創作時,他可以天馬行空不受限制,「以前只做設計時,我總想做些沒人做過的東西,現在就把這些追求放在藝術當中,設計時就可以直觀些,不會鑽牛角尖。現在大家對設計的要求不高,這行很難做,有很多挑戰,例如AI,又例如大家做社交媒體而不做網站,那就更容易用些廉價的TEMPLATE,甚至覺得抄都無所謂,很少去開發自己的STYLE。對我來說藝術是一種LEVERAGE,我有些同事原本是做WEBSITE、砌LAYOUT的,我現在會叫他們學3D和TOUCHDESIGNER,有個同事又日日幫我3D SCAN或上螺絲。你在外國找個設計師來燒焊,他才不會理你,香港有一樣好,就是大家都很靈活。」在這瞬息萬變的世代,拒絕被任何標籤定義,或許正是探尋出路的通關密碼。

WhatsApp Image 2025-08-19 at 3.37.05 PM (1).jpegText:梁懿

Photo courtesy of the interview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