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柴灣,影樓內飄著人造雪,昏天暗地,只有閃光燈照向麥浚龍(JUNO)的身影。配合著雪景,他一身裝扮,是花俏的恤衫、短褲,搭配薰衣草色串珠外套,還有一副太陽眼鏡隨性地架在鼻樑上。光聽是如此超現實,可是在JUNO的演繹下,一切戲劇化的情境卻看起來理所當然!還很型格。

他像是一位鍊金術師,總是冶煉出出人意表的結果。你說他刻意地劍走偏鋒嗎?但其實對於很多事情,他不過是在心裡詢問——「為什麼不呢?」然後著手將心中所想孕育成形,呈現給你看。

受歡迎的作品不一定會引起高度的討論,但回顧JUNO多年來的創作,就連他尚未誕生的作品也會引來議論紛紛。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2.02 PM (33).jpeg這方面,JUNO是自覺的。「可能是因為我不會按理出牌吧?」他喃喃道。

不按理出牌的製作,在他的作品清單中隨便就能找到一二。例如,早於十五年前的唱片《天生地夢》,其中收錄了由林夕譜詞的三部曲——〈生死疲勞〉、〈顛倒夢想〉、〈弱水三千〉,完全不講愛情,而是探討人生哲學,觸碰為人的痛,以及如何看破、如水、自在活;其時的JUNO,二十五歲。

七年前,他又開始推出「THE ALBUM」企劃,由他與謝安琪唱出董折與浦銘心之間的糾纏關係。其中除了微糖的愛情,還觸及了婚姻中的裂痕、偷情的複雜情感、兩性與同性關係。由人物構成故事,故事衍生出音樂,再於唱片夾附數萬字的「小說」,透過文學闡釋音樂——在香港,還有誰會這樣做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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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儀式感

「THE ALBUM」橫跨三年,但尚未完結,留下了一條尾巴——故事講到董折到訪切爾諾貝爾後去世,遺愛人間,將眼角膜捐給與浦銘心所誕下的女兒董浦。這個背景催生出〈天與地的距離〉,收錄於剛推出的《THE ALBUM: IN THE NAME OF A FATHER》。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未打算成為父親的JUNO,會創作出一首講父女情的流行曲。他倒認為,正因為尚未成家立室,在親情題材上有更大的創作空間,「可以將成長過程裡的很多問號和好奇,很FREE地融入到作品當中。」

這張EP以七吋黑膠發行,相信是又一樁意料之外,但對JUNO來說,這是情理之中的選擇:「這次的音樂主題圍繞著親情,什麼媒介最能傳達這份溫暖呢?黑膠是非常合適的選擇。它能夠去除數碼音樂中的尖銳感,抵消冷調的音色,並傳遞出厚實而溫暖的音質。」

黑膠唱片的選擇,亦反映了JUNO的個人品味和愛好。他自問是注重「儀式感」的人,比如每天早上起床都會泡一杯咖啡;至於聽音樂,最好當然是把唱碟放到唱盤裡播放。滿足精神過程中的「儀式感」,他稱之為「文化儀式感」,並希望將之保留下來。他再用看電影去解釋,「在我成長的過程裡,睇戲就是進入戲院、等熄燈,沉浸在屏幕前盡情感受,這才是真正的CINEMA EXPERIENCE。換了在家裡看,一齣戲可以分成十次,看十五分鐘後去點支煙,泡杯茶,或跟朋友講電話,甚至兩日後再回來繼續播,完全不是那回事。」JUNO說,他的個性內向,特別喜歡留在戲院,通過這種「文化儀式感」,他將自己從日常生活中抽離,帶到截然不同的空間,因此別具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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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我城

JUNO是「煲」電影長大的,DAVID CRONENBERG、WES CRAVEN、DAVID LYNCH等等極具風格的名字,都是他喜歡的導演,由此不難想像他會執導拍出《殭屍》。《殭屍》入圍多個國際電影節,錄得千萬票房。正當各方認為理所當然要拍續集之際,JUNO卻說,不了,他想拍其他題材,從《殭屍》引伸出《風林火山》——一齣犯罪動作片。

JUNO憶起,帶著《殭屍》參與多倫多電影節的一個晚上,他因時差而失眠,腦裡縈繞著《殭屍》的最後一幕,鏡頭聚焦到坪石邨的天井,畫面中緩緩降雪。「我一直對極冷的地方有種偏愛,我相信氣溫會影響人心,成長於熱帶地區,與在漫天風雪中長大的人,性格和言行會截然不同。這對我來說極具吸引力。」《殭屍》的末段彷彿是一個伏筆,燃點起他拍攝一個冬天故事的慾望。於是他提筆寫了《風林火山》的第一場戲。而在戲中,銅鑼灣會落雪!飄雪的香港,亦串聯起JUNO、坂本龍一與《風林火山》之間的緣份。在零下三十幾度取景的時候,JUNO忽發奇想:「如果能邀請坂本龍一來為這齣戲配樂,該多好!」經過幾番聯絡,坂本「教授」對此表示十分感興趣,正因為他覺得香港竟然會下雪,實在是件夢幻的事。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2.02 PM (38).jpeg兩位創作人相約在日本的酒店房內閉關創作。房裡有一部三角鋼琴和許多硬盤。教授泡了杯茶,坐到鋼琴前,詢問JUNO音樂的方向。JUNO將電影的情節慢慢描述給他,播放了一些已拍好的片段,並展示了STORYBOARD。坂本每聆聽一場戲後,便隨即彈奏旋律,並說如果覺得方向不對,可以隨時叫停。時而,他會從硬盤中播放一些音樂,說這是他曾經創作的配樂,聽了之後又會更換另一個硬盤,繼續尋找靈感。「最後,我們找到了合適的音樂方向,整個過程持續了六個小時。我覺得很MAGIC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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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的命

《風林火山》由金城武、古天樂、梁家輝、劉青雲等人主演,單是陣容已令人引頸以待。JUNO寫劇本用了四年,洽商演員長達一年半,拍攝用了一年,後製七年,是十年磨一劍之作。據說電影投資最終高達四億港元,劇組更在惠州搭建1:1 的銅鑼灣實景⋯⋯工程浩瀚!JUNO會如何衡量一項作品需要投入多少時間和價值?「每部作品,都有它的命。」JUNO徐徐地說:「有時候,並非我能決定要用多長時間去將作品實現出來。我會因為某些啟發而開始寫劇本,但以《風林火山》為例,起初我根本沒有想到會花四年來寫劇本。」有了劇本,接著便找合適的預算來實現它。「六百萬元可以拍完的故事,那就用六百萬元去拍,但如果有些故事要用幾千萬、幾億去呈現,那就要想辦法把資金籌集到來。」這是他所謂的作品各有命運際遇。

「我的角色就是伴隨著作品,從後期製作的每一天,直到它播放的那一刻。當它被邀請參加影展時,我會像它的家人,陪它去參展,但焦點並不在我,而是這齣電影。它的票房、獎項、是否能得到觀眾共鳴,都遠超出我的控制範圍。我只能支持著這部作品,經歷它的每一個瞬間。」

JUNO意識到,一部作品往往比原創者更長壽,因此他會義無反顧地投入創作。這種投入有時會超越旁人所能理解,惹來各種質疑。「例如,寫劇本寫了半年,大家會理解;寫了九個月,還能接受;但如果寫了兩年半、三年,身邊的人便開始懷疑我是否黐線。我認為創作過程中總是伴隨著許多誤解,別人會問我為什麼要花這麼久去完成一個故事?但我無法用言語解釋。儘管我不想承受這些質疑,但既然已經面對了,就希望將作品做到最好。至少,我不會感到辜負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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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觀眾的勇氣

不僅僅是《風林火山》,從過去不拘一格的打扮,到創作非主流的流行音樂、幽暗的視覺美學,以至作品中的偏鋒題材和意識(例如去年舉辦以黑道為題材的十八禁演唱會《金榜題名》),觀眾一路接收一路向JUNO投擲出各種問號。原創人JUNO反而表示理解,就是因為鹹魚青菜各有所愛,觀眾會質疑自己很正常:「身為音樂人或創作人,需要具備一定的勇氣,特別是在創作過程中,要有背叛觀眾的勇氣。」他所謂的背叛,除了不投其所好,另一方面也牽涉到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步伐常常不同步。「觀眾喜歡你某一首歌,自然希望你能創作更多同類作品,例如,他們喜歡殭屍電影,必然希望你能多拍一些這類題材的影片。但我相信,已經創作過的作品毋須再行複製,否則只是原地踏步,你需要有狠心背叛觀眾的勇氣和認知。」

面對爭議的聲音,JUNO習慣保持謙和平靜,就如他說話時的語速,總是不徐不疾,聲線軟綿綿。他說這是個性使然:「我認為不冷靜的時候無法解決問題,即使再激動,也不代表能妥善處理事情。例如在拍攝現場,那是一個極度高壓的環境,如果我隨意爆粗,最終只會令大家覺得這是家常便飯,從而失去效果和力量。」

JUNO說,在演藝的道路上,孤單感是無法避免的。「不只是創作,即使在舞台上演出,我也感到孤單,但觀眾不會有同樣的感受。他們看見的是舞台上的熱鬧,有樂隊、舞蹈員,而我在水銀燈下其實是感到孤單的。一旦站到台上,很多事情我要獨自面對。」自入行以來,他便意識到,學會處理孤單感是從事演藝或創作的必要條件。「這種孤單是很過癮的挑戰。在孤單中,我有時覺得自己發光、自由,有時又會感到恐懼。這都是孤單狀態同時帶給我的不同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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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式美學

麥浚龍的作品富有強烈而獨特的視覺美學。其一特色,包括各種充滿香港情懷的畫面。在他的MV裡,可找到香港市井街景和茶餐廳。而在《殭屍》一片中,則有錢小豪、陳友、盧海鵬、鮑起靜等富代表性的香港面孔。因著這部電影,JUNO曾向CNN介紹坪石邨,稱其擁有一種幽閉的美感。

明明取材都是地道元素,在JUNO演繹下,香港卻蒙上了一層似曾相識的「既視感」。香港對他來說,的確有一種既熟悉又疏離的複雜感受。「我在一、二年級時,對香港稍有認識便去了加拿大讀書,對於年僅七、八歲的孩子來說,這樣的變化帶來了強烈的陌生感。那時我連中文都未學會,又未掌握另一種語言,令我感到十分不安。雖然在加拿大待了三年後便回流香港,但回來後那種異樣的感覺依然強烈。我已能用英語溝通,卻發現自己連中文名字都寫不出來。我的童年時光充滿了不安與陌生,對每個地方都存在著距離感。」

此外,「麥式」美學,也是「墨色」美學。JUNO的另一視覺標記,是黑:恐怖片固然是陰森的,MV是幽暗的,連帶他的IG 都是黑白調的。他說,「只是沒有刻意去賣弄陽光或正能量」,隨之調子便會變成幽幽暗暗。「就如同電影一樣,光影之間的平衡至關重要。如果所有事物都暴露在光線下,前景、中景和背景都是亮的,整體就會顯得單調。黑暗中卻藏有許多東西,我追求的是陰影,讓觀眾在幽暗的環境中看到些什麼、看到多少,這才是電影最有趣的地方。」

就連他的一身衣裝,都是黑沉沉的,花花碌碌出現在JUNO身上已成湮遠的事。JUNO如何看待曾經的自己呢?「以前的我相當極端,什麼都想嘗試,想試這個又想試那個風格。正因為嘗試過,我才知道什麼真正適合自己,從而減少無謂的嘗試。」在他眼裡,黑與白不是顏色,而只是一種色調。他是懂得欣賞顏色的,因為在工作中,顏色是一種工具,用來傳達不同的意義。「工作以外,我確是偏好單色調,似乎這種表現方式讓我感到最自在。」JUNO閒閒笑著說:「或者,也是因為我懶惰吧!」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2.02 PM (40).jpegText:Iris Ip

Photo:Miss Bean assisted by Feilung, Larry Man

Styling:Ben Wong assisted by Tuski

Set Design:Brun Chan assisted by Kensa Hung

Makeup:Janice Tao

Hair:Powder Room

Wardrobe:Gucci SS25 Coll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