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論香港電影的未來,往往會落入過於簡化的對立面,非生即死。這個偷懶的劃分,聽來足夠煽情,但實在經不起推敲。一個持之有恆的產業和文化愛好不會完全死掉,要解決的只是轉化。以及它轉化的基礎是什麼?以至如今的處境又是怎樣?

實事求是,香港電影今年的票房及市場上並不樂觀,去年顯得較好,只不過是因有兩部過億票房電影支撐(《破.地獄》和《九龍城寨之圍城》),但不需欺騙自己,以如今開拍新片數量計(上半年可能只得不夠十部),加上年初港產製賀歲片票房差勁,還有戲院的大幅倒閉潮,以行情而言,情況確是危急。

可以說,如果電影生死是以票房這種客觀數字來做指標的話,香港電影的未來,若要再創整體大潮普遍高收入,而非只有某一兩部的票房走好,形勢並不樂觀。但用另一角度,這也並不表示香港電影未來就沒有活力。只不過是,香港電影的功能轉變了,評估它是否成功的標準也不再一樣。毫無疑問,綜觀近年香港電影的寫實與議題熱潮,其貼近當下生活的迫切性,香港電影已然進入新階段,這種新活力也構成了香港電影的未來新出路。

劇夠|年少日記01_《年少日記》由香港導演卓亦謙執導,除了故事源自他朋友的經歷,更是香港社會的縮影。.jpg

△ 票房未來和活力未來

所以得細分,當我們說未來,我們說的是什麼的未來?電影也不是單單一種反映在票房的產品,而也是城市文化的一部份。

當然,也不能說票房一定無救。說了很多好像很不樂觀的說話,但也有例外,比如《九龍城寨之圍城》就有一點希望,一方面延續了類型電影的特點,就是動作電影,另外再加上對跨地域的人來講都非常有吸引力的香港賣點「城寨」意象。愈是本地,對世界卻愈有吸引力(如日本近期掀起的城寨潮)。所以說,商業上也不是不可能,關鍵要點是,要在熟悉的類型電影中,注入不能取替的在地特色。未來的成功方程式,就是掌握了一個香港電影的傳統類型,可以是動作、奇情、倫理等等,然後注入明顯具吸引力的香港本土奇觀元素,讓大家感覺:「哇!我怎麼沒看過這種東西。」這就是可以走的出路,通過香港的特色文化,達到全球的吸引力。以此推敲,下一部有這吸引力的,還有後續的兩部《城寨》系列,以及麥浚龍的《風林火山》。

講到類型轉化,《破.地獄》正是家庭倫理+破地獄奇觀儀式。《城寨》就是動作類型+九龍城寨奇觀。熟悉的電影類型,是作為一種全球普遍性主題和手法,是屬於GLOBAL的範疇,但哪個國家都能拍。唯一可令香港加分的,是添上LOCAL味道,即不能隨便取締的香港特色元素。這是針對大市場,追求大票房的大製作而言。

但也可以是不追求大市場的小本製作,講求地方性,切身的情感與場景議題,此類即為《爸爸》、《從今以後》、《白日之下》、《看我今天怎麼說》這種本土題材,也是所謂電影活力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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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戲院的原因改變了

自從2020年之後,整個香港電影市道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本土電影題材引發很多話題、共鳴,也特別流行謝票場,不是單純找明星、導演來那麼簡單,而是有很多觀眾透過謝票場來講他們自己的感悟、體驗。

這是總體「進戲院看戲」這含意的改變。未來香港電影也只有兩種,一是訴諸大市場的合拍片,另一類,就是紮根本土的小本現實共鳴題材。這是十幾年前當談論《低俗喜劇》時就有的預視,這電影在嘲笑北上現實方面極為厲害,反諷香港人面臨的困難;同一時間另一部《一路向西》也在小圈子特別有共鳴,這是一種反方向,即不再對大市場存幻想,轉而專注香港自身。

那時候的背景是,合拍電影對香港導演來講是非常宏大的夢想。香港導演北上可以佔據大市場幾億甚至十幾億的票房,這對以前的香港創作人來講是沒見過的,所以大家都把眼光放到北上。但後來中國也在扶持自己的娛樂,把輸入的荷里活電影減少,中國要推廣自己的國潮電影作品(科幻與動畫是其中重點),在這個概念裡,香港導演其實也被邊緣化,所以看到其時香港導演很辛苦,很多要北上的夢想就沒了,留在大陸的都得交「學費」才可以繼續拍的大導演。

雖然沒大名氣的新導演沒辦法北上,但不意味著他們沒電影可拍。這是近五年來,香港後浪潮新導演們給我們的啟示及其展現的新活力。由於限於低成本,再不可能大投資搭景、古裝、飛車大場面,那就回歸到最熟悉的寫實人情世故題材,香港人此刻的真實感受。《窄路微塵》、《年少日記》、《看我今天怎麼說》、《爸爸》都是這背景下的作品。

81349.jpg今時今日以至短期的未來,最重要的文化景觀轉變是,在香港,人們看電影的誘因改變了,以前進電影院是請你娛樂我,現在不是,變成分享切身話題。現在香港觀眾不需要大明星娛樂,要看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小故事。換另一角度來說,票房歸票房(儘管沒票房沒市場也不能持久),出現數據上的危機(量變)之同時,可以發現,這也是一段香港電影質量提升及題材更開闊的日子(質變)。可供普遍談論的,被觀眾肯定的影片及演員演出,反而是增多了。謝票場中,觀眾提問或分享的高質素令人刮目相看。這是一片影市悲觀氣氛中令人感到樂觀欣慰的轉向。在香港電影總體票房(非個別贏出)最壞的時代,難道也是最能拍出多元化好作品的年代?

所以,所謂「香港電影的生與死」這問題,得說清「死」的是什麼。過往,是說它票房不好,往後沒辦法拍所以就死了,但若把電影的概念延伸出來,是作為一種社會上主要文化交流文化養成的生存狀態,這方面而言,我們看到起碼是過往幾年間,香港電影不單沒有死,而是活力還更強。電影的需求變了,哪怕是低成本、幾百萬都可以拍電影。當然,也不想誤導、盲目樂觀的說香港電影會再次壯大回到八、九十年代的高峰,那長期受全世界華人地區歡迎的老日子。現在,拍出香港的共鳴,有香港觀眾捧場已很好。

所謂「香港電影的生與死」這問題,

得說清「死」的是什麼。

過往,是說它票房不好,往後沒辦法拍所以就死了,

但若把電影的概念延伸出來,

是作為一種社會上主要文化交流文化養成的生存狀態,

這方面而言,我們看到起碼是過往幾年間,

香港電影不單沒有死,而是活力還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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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理深情與記錄現實

另一樣較樂觀的轉變,是被廣泛接受的香港電影類型也擴闊了,或者說,香港人更會看戲了。不難發現,紀錄片和地區題材也開始成為話題作。說的比如有去年至今的多部話題紀錄片如《十方之地》、《香港四徑大步走》和《冬未來》。

這幾部作品的共通點,都跟香港地理和區域文化有關。這幾年來,香港人特別愛在城市裡散步,香港人此前被各種社會問題困擾,想透透氣就徒步爬山,於是也就看到香港山巒大自然空間有多麼美。關注這塊土地裡的各種現實問題,這生命力體現於對紀錄片的重視,以至各個涉及香港真實的地理故事。

這即為香港電影未來路上,要對香港地理和紀錄類型加倍留意之原因。有一趨勢是,香港電影中的地理意識或其隱喻,由紀錄片到劇情片,「事發」的地點都極強的成為了電影的重要元素。這是一次電影中地理向生活的具體「介入」,介入的導體,每每正是事發的地點,種種我們都會親身經歷,留有自己印記的地方。

可以說,這批影片中的地理,不再是虛化了的,像是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的模糊背景。對比起中國大陸影視作(特別是犯罪片,往往都編排在一個虛構城鎮,多設在南方某處,以規避影射當地政府或引起任何地方形象衝突的可能,但如此做法大大削弱了真實感),香港作品這地方特質更為明顯,地方甚至成了角色一部份,自有性格及喻意。《破.地獄》就一定要在紅磡發生,長洲的島嶼比喻(雖然大沙灘景在大嶼山拍攝)才使《久別重逢》「出香港」的逃逸成立。

《十方之地》和《冬未來》基本上就更是集中一個明顯具地方特色的據點之長期蹲點式考察紀錄,前者在紅磡,後者寫西貢鄉村。這種地理上踏實的呈現,構成了這時代電影的貼地精神,呼應的是一種更深沉的香港人此刻對身處土地/城市的複雜情懷。

obedience_still_03.jpg香港電影故事中有強烈的地理運用,過往不是沒有。譬如圍頭村的新界文化與繁華鬧市的對比,常被用作劇情對照產生衝突或喜劇效果。黑幫電影中,有事潛逃,老要避住南生圍。流行一時的SOHO電影,有時也會把神話建立在另一個夜中環小村部落的神話當中。但這些處理,更多是以一種象徵或符號存在。重點是沒有跟觀眾的連結。

去年多部電影都有明確的地理所指:《破.地獄》和《十方之地》的紅磡;《久別重逢》的長洲;《爸爸》的荃灣(主景茶餐廳雖不在荃灣拍);《香港四徑大步走》的香港四徑;《虎毒不》的元朗等(《九龍城寨之圍城》則是虛擬重建)。《從今以後》沒有標榜具體的社區,但在居住空間的考究(以居住樓宇來區分階級背景使後段衝突更形立體),以至下葬場所(海葬或墓位)的描繪都具體踏實。

社區連結,就是這個新情緒需求。或起碼是以一種更形深度的方式去認識電影中的社區,這實在也是跟近年興起的社區導賞或CITYWALK式遊走潮流息息相關。所以,極巧妙是《破.地獄》中沒有充份發揮的紅磡殯葬業及地區生態,竟然是從《十方之地》中得到填補。

甚至衝出香港,日本作為逃逸或夢想化之港人「鄉下」之比喻,一是四國,一是北海道,先後也出現於《久別重逢》和《我談的那場戀愛》。如果前者的高知達摩太陽還停留於日劇般的符號化(但布丁這種時下離島出遊樂見的甜品,則確切構成了出遊記憶的連結),那後者的小電車邂逅與記憶,則是擊中了港人酷愛出遊的另種記憶連結。故事中女主角思念逝去丈夫的重燃點,正正在於過往共遊北海道的美好時光。在每每講返鄉下的香港觀眾眼中,這彷彿變成了香港地理的一部份。一種新的香港電影中的地理觀也似要重新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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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錄片是異數也是未來

這些地理印象,加上對實體地理景觀的呈現,來到罕見的徒步紀錄片《香港四徑大步走》更是高峰,可說是有關長期以來讚歎香港山巒海岸美景的紀錄TOUR DE FORCE。除了步走者的內心精神描寫,它首先是從畫面、外在、地形去呈現那種肉緊的貼地性,通過電腦加工的路線圖,美翻了的航拍角度把個人巧妙的置回更大的城市、山海的香港地方脈絡之中,世上罕有。步走,走走下,是穿越地鐵站和鬧市,又可山脊之上,同時看到大海與高樓。沒有一個城市可以跟香港這特有地理美感相提並論。

這是一股香港疫情時期「行山」潮興起後的最佳延續, 使這激烈的活動跟普通行山不可同日而語,可當中涉及的對香港土地之愛,要親自徒步丈量自己熱愛之土地的深情如一。加上當中步走的方式極具好奇感,而拍出來不乏娛樂性和情感,更有一定程度勵志意味,又襯合長期以來已存在的對香港大自然之讚歎,確能打動到香港人。

紀錄以外,其實它有它的「劇情」即人情故事。無論是那參加了多次都沒能完成但又不斷參加的女孩,沒有普通意義上的成功,但那股死勁實在可愛。又或者最後勝出者的大逆轉等段落。

總體而言,這紀錄片作出了示範,表達對香港之愛,拍出真實感受的香港一面,可不妨開拓更多不同形式的說香港的方式。未來,紀錄片在當中的角色該更受到重視。拍好東西不一定要高成本大製作,而是要有細心察看的耐心和表達的熱情。香港,處處都是好題材,有熱情去拍,就有香港電影。

fe43e282b3a647248da57f839f04821b.jpgarticle-66473303c5a1d.jpgText:李照興

Photo:Mario C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