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留意「短片」(SHORT FILM)在生活中無處不在?除了戲院中播放的類型,隨智能手機、攝影器材或網絡平台的演進,它常以不同面貌或題材呈現於受眾面前。到底這種媒介的創意和應用等尚有哪些可能性?趁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HKIFFS)攜手創意文化平台NOWNESS ASIA共同推出「亞洲短片基金」(ASIAN SHORT FILM FUND, ASFF),我們邀請了三位跟「短片」甚有淵源的創作者,包括導演黃修平、YOUTUBE頻道「試當真」創辦人游學修及「香城映画」創辦人趙羅尼(RONNIE),暢談箇中經驗和觀點。

黃:黃修平

游:游學修

趙:趙羅尼

短片作為創意起步點

還記得當初為何有志投入短片創作領域嗎?

黃:早在九十年代,我在中學已參加戲劇學會、大學主修藝術系,但心底最嚮往電影創作,聽聞「火鳥電影會」推動電影文化,章國明、吳宇森和石琪等前輩,會運用器材如「超8」(超八米厘手提攝影機)拍片,歐美亦流行這類創作,就主動跟同學借用V8(VIDEO 8)及各類錄影和放映器材,進行土炮的DIY 影像實驗。

大學前往美國THE UNIVERSITY OF LOWA當交換生是關鍵之年,從電影基礎班真正學習各種拍攝及器材知識,完成首部十六米厘個人短片《魚》,回港後再報名當年的「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最終幸運入選、跟短片結緣,也開啟往後的電影人生。

趙:千禧年間,我在香港專業教育學院(觀塘IVE)修讀電影系,遇上菲林和數碼拍攝交替期,常要拍攝短片交功課,亦有懷抱「電影夢」,把握課餘參加IFVA 和「鮮浪潮」短片比賽。

畢業後,因合拍片當道、本土電影市道,基於個人因素沒加入工業,轉而入職電視台廿四小時新聞頻道,培養出對時事的興趣和觸覺。有感「現實誇張過想像」,2014年趁YOUTUBE盛行,開始嘗試採用短片創作,將高登《公屋潮文》改拍成網絡短片《公屋.居屋.私樓》,意外爆紅後,又順勢於2016年創立「香城映画」,並拍攝過談學童壓力的《我的生涯規劃》(2017年),又首嘗拍攝商業劇情長片《失蹤》(2019年),亦試行眾籌一千萬開拍《堅尼地道殺人事件》,意欲請秋生哥(黃秋生)和顧定軒主演,不停累積創作和拍攝經驗。

游:我讀中六、七(約2007及08年)已經常上網搜索葵青、屯門等十八區的短片比賽,又從家中摷一部攝錄機就拍片。首次贏得比賽,即用幾千元禮金券再購入新器材,如是者一路拍下去。

對「短片」的定義、形式或應用等,有何認知或觀察?

黃:短片通常相對電影(劇情長片)來理解。拍攝長片艱鉅,短片有時是導演或創製班底的起步點,或是拍攝長片和長片之間的緩衝作品。另外,我不接受也不使用「微電影」字眼,堅持短片自有IDENTITY(個性)和特性,可融入不同領域。

不同渠道看到的短片,皆造就我的創意養份和美學觀。小時候看《芝麻街》短片,故事短小精悍,手法實驗性又意識良好,例如向小朋友傳遞共融訊息,拍一個人吃曲奇吃到滿臉朱古力醬,解說「CLEAN & DIRTY」,運用STOP-MOTION動畫教數學,或用兩隻PUPPETS(木偶)不同口形,展現「FLUTE、VIOLIN 和TRUMPET」等聲音差別。這均展現短片富有功能性、教育性,同時讓創作人和觀眾自由探索藝術語言等優勢。

趙:老師曾指出遠在電影面世前,《伊索寓言》已是超強的STORYTELLING模式,例如《龜兔賽跑》講述兔仔比烏龜跑得快,但前者輕敵和貪睡,終被慢爬的烏龜勝出跑步比賽,劇本、人設和訊息完整,恰似現今短片概念,只爭在未有器材拍成短片。隨科技和AI進步,未來說不定會發展出更天馬行空的作品?另外,我讀書時又看過一部內地短片《BUS 66》,講述一宗巴士性侵案,當中場景和情節簡單,卻在極有限的資源和時間,呈現人性陰暗和社會控訴,考驗創作人的說故事概念和技藝熟練程度,也烙下對短片的初認知。

游:短片最特別是夠快,製作要求相對較低。尤其當我們拍搞笑片,有些東西不用追求真實,可助減省細節,專注呈現故事或意念,甚至「一日拍、一日剪」就出街。「試當真」剛啟動時,正想試驗怎樣最高速地回應時事,也應付極低製作成本或「0蚊」拍攝。

趙:我經歷過「短片拍成但播放渠道有限」的階段,相對長片只能在戲院播片、人數有限制,短片配合網絡確對創作者帶來助力。

黃:短片的可能性或超越STORYTELLING。十幾年前,日本NHK電視台有個長壽節目《DIGITAL STADIUM》,每一集都邀請民間隱世拍攝達人創作不同短片,例如有人用「烘多士」做STOP-MOTION、有人用泥膠動畫拍摔角,甚至有主婦用花布和剪紙做縫紉動畫等,同步配合MAKING OF花絮,呈現故事以外的普通人日常,是了解世情的方法。我很回味這類作品所帶出的「MOVING IMAGE /流動影像」美感和多元性。

拍短片有何好玩?創作時,心底可有何「不說不快」的衝動?

黃:拍長片或短片都要有「說故事的衝勁」(DESIRE)。不像長片的資源或技藝要求更嚴謹,投入的意志和篩選更複雜,短片勝在可以更任性和靈活地進行視覺或美學實驗。

趙:第一次拍「鮮浪潮」揸緊一個信念——「好想證明我好勁」,令觀眾留下深刻印象,也就盡力將懂得的技巧和元素注入短片,有強烈想表達和被看見的欲望。又記得《堅尼地道殺人事件》沒什麼錢和資源,但曾膽粗粗諮商秋生哥「豪一日」幫忙,覺得比拍電影或要十幾組、幾十日,短片規模較易開口,最後他樂於協力,非常難忘。

游:讀演藝學院時,我從網上看到〈豆腐火腩飯〉潮文,直覺變短片會好正,但被其他人捷足先登拍成片,VIEW數好爆。我不甘心,就和幾個同學和朋友找了間茶餐廳,想嘗試拍另一版本。但我們不夠成熟去規劃,才拍幾組就不了了之,這件事不知不覺成為不想記起的陰影。或是不自量力,亦不夠動力?總之,沒有認真戰鬥過。直到我創辦「試當真」才感受到何謂「戰鬥到底」的決心。

趙:當時你可能只是未夠熱愛創作?但埋下的種子沒白費,至少推動了你繼續試,當熱情和經歷充足也就育成「試當真」。

黃:千禧年前我也曾辭職拍片,好純粹從個人出發,想拍出自己由中學做話劇、大學讀藝術到投入社會後的感悟和糾結,終於和朋友用一個暑假拍成《燦若繁星》。過程也曾數度辛苦到想逃走,但挖了個窿、拉了大家落水,無法置之不理(笑),就拼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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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境變遷但心意不變

IFVA及「鮮浪潮國際短片節」是香港短片競賽兩大文化搖籃,前者現卻停辦,後者首度不獲藝發局資助,你們有什麼想法?

黃:IFVA是我的發跡地,去年最傷感是其宣佈停辦⋯⋯(趙:就像一間讓導演出生和孕育成長的醫院?)一言難盡,很多感受無法說起。

趙: 我參加IFVA次次都輸, 感情不深(笑),但曾用盡兩屆「鮮浪潮」參賽限額(編按:《是誰打破了》(2012)及《吶喊》(2014))。初識「鮮浪潮」是IVE同學執導、我協力美術,印象中大會提供約四萬元給入圍者拍攝短片,這足以讓我們這班初哥實際體驗怎樣策劃和製作一條短片。後來,我執導的《是誰打破了》獲攝影獎,對剛畢業的我帶來莫大精神鼓勵,感覺到「鮮浪潮」創辦人杜SIR(杜琪峯導演)的初心——給年輕人嘗試的機會。

黃:當年兩個短片比賽並行,孕育無數本地創作人。我認同「鮮浪潮」的務實和接軌工業,也覺得IFVA好處在於沒有錢,也不需事前審批或指導,誰拍完片就可參賽,過程完全公平,也著重創意精神。評審們會熱烈研討作品。無論是我和同輩導演如黃精甫等參賽時,好在意如邱禮濤導演等前輩的意見;或到我當上評審和老師,遇到學生分享賽後看過我的筆錄評語。人人投入創作和討論的狀態,彌足珍貴,我常勉勵大家喜歡創作不妨參賽⋯⋯可惜,一切都不再。

趙:我不同意「更公平」。某年小弟將畢業功課報名參賽,落選後觀看其他競賽影片,卻發現有些創作人已有相當經驗,或是廣告導演等,擁有更充裕的資金和資源,作品效果也更完善。或許「鮮浪潮」可提供資金給新晉創作者,會令參賽門檻較均等?

游:你說的或非「公平」與否,而是創作更「純粹」?(趙:也可這樣說。)

黃:我理解。以前參加短片比賽,觀察到有些參賽者明顯較PRO,也推想對方是否工餘偷用公司DECK 剪片(笑)?我稍作更正,IFVA是「制度公平」,賽果和評語亦公開和透明,也不一面倒吹捧PRO的作品,還幾支持土炮創作。但畢竟是比賽,結果始終人人各有口味,參賽者輸了不必氣餒,或許只是評審不懂欣賞,若不服氣,也要繼續拍攝、多參加不同比賽。

網絡發達、拍攝器材和技術普及、發佈平台增加等,可有帶來新出路?

游:網絡和YOUTUBE盛行,絕對有利自發創作及發佈作品。我重視創作持續性,譬如錢很重要,是拍攝和製作成本,創立「試當真」就得以邊賺錢邊實驗想法,像韓國綜藝《RUNNING MAN》流行,我都想挑戰香港能否做類似節目,繼而推出《試玩毛》,印證網絡世界提供了開拓和發展空間。

最近主辦「試當真喜劇大短片比賽」,又源於從「乜都唔識,隨手拎部機周街拍片」,正式參加不同短片比賽或「鮮浪潮」汲取經驗,到自行開創「試當真」的歷程啟發。經歷不斷模仿、摸索和創新,我深刻感受到短片比賽的推動力和價值,提供空間讓創作人接觸評審和觀眾,有一個秤(評審制度或準則等)評估個人創意和實力。單靠一個人拍條五或十分鐘的戲劇,甚至非搞笑片,播上網就想有人睇?好艱難。即使我起初都拍「抽水片」諷刺時弊,引來一些街客關注,但長遠建立穩定的觀眾群不易。想善用「試當真」搞短片比賽凝聚眾人創意,主打「喜劇」,則是靈機一觸,「試當真」未必做到IFVA和「鮮浪潮」般有規模,但最大資產是高流量,就切合頻道的風格試行喜劇短片,看看會否誘發創作人的奇想或幽默,像當年初識「試當真」拍檔蘇豪和許賢,兩人縱非技藝高超,卻自帶風趣和個性,將是我在短片比賽也期待遇到的元素。

趙:IFVA和「鮮浪潮」從報名、參賽到公佈,快極都半年或以上,現有網絡、YOUTUBE配合各類短片比賽,程序和時間都加倍,有利發掘新人和題材。另外,製作質量亦有別,讀書還是DV年代、拍170影片,器材受環境因素影響,或會感光略差、易震或不穩定等,拍攝及前期需要多打燈、人手也比較多,不像現在由ANALOG變DIGITAL,即使做同一件事都較易操控質量、減省成本或人手。譬如「香城映画」的攝影師常兼顧燈光,器材進步無疑有助創製短片。

大環境或模式變換,可會影響創作思維或取向?

游:題材上,自問做網絡和短片最大考驗是平衡「追流量」和「追質素」。我相信兩者絕不對立,亦不會因「有冇人睇」而否定「我想創作的內容」,反而想結合兩者,讓別人也看到「我覺得正」的作品。技巧上,傳統拍攝者或需適應,但我從成長到入行都處於數碼和網絡世界,沒有銜接問題,最多是參與電影或電視拍攝,偶爾要調節慣性,但本身常跨界,不覺得每個領域的界線太割裂,最多是有強弱之分,例如我最弱攝影,但剪接、編劇、導演及音樂等環節,早習慣一腳踢。

趙:電影《電視台風雲》(NETWORK,1976年)曾疑問電視出現,可會令人減少閱讀、娛樂致死。我聯想,時代巨輪的變動無從逆轉,有些創意媒介或會少了受眾?但可代表其影響力改變?我不覺得,也相信只要是好作品,總有人欣賞。要留意是,不同作品該放諸相應平台以助傳播,例如YOUTUBE觀眾普遍不偏好嚴肅題材,較常有「想被ENTERTAIN」的期望,那麼相對要思考的作品,或更適合在戲院放映,以觀賞電影的心態去欣賞。

黃:就觀影角度,人類好難不吃「視覺JUNK FOOD」,我都會觀看趣味影片,問題是大家要有意識分辨「幽默、無聊、低俗或有毒」等程度,同時記得長期不看「正餐」始終營養不良,要多觀看和支持好作品。

就教學角度,電影系的同學們對電影、網絡短片或各門類影片,仍有清晰的認知和追求,不至於純為流量去取巧。談器材進步,我有些非正式觀察,察覺現在收到功課或作品,整體水準和技術提升了,好處是較PRESENTABLE、即完成度高和穩陣,看到同學們的努力。但我偶爾也懷念,以前資源不多,同學仔常各施各法,參考許多古靈精怪的影片,試用好低預算、好土炮的技法,爆出驚喜或奇詭的意念,作品令人眼前一亮。怎樣平衡創作「品質」和「元神」,或是未來需要深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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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眼終點不如享受過程

談「品質」和「元神」,當單一創作延展至頻道經營,可會遇上新考驗?

游:經營「試當真」,最難是我要引導同事去理解觀眾,他們有一半是「不擅長」,一半是「不想擅長」,即不欲理會評論,將創作放到最大。我是創辦人需要宏觀看,搞網絡創作有時要有足夠理智,過濾一些非必要的聲音,同時也要認真聆聽有用的聲音,跟同事溝通,我試過不同CONTROL和拿捏方法,有人會聽,亦有人直接不上班(苦笑)⋯⋯(黃:試過意見不合嗎?)他們不是亂發脾氣,只是對創作各有主見。無論嚴厲處理或半哄半氹,最終發現有些事情想控制也控制不了⋯⋯人事管理也是創作的重要部份,我只可盡量學習和面對⋯⋯但現在都累了,所以決定不做了。(編按:「試當真」將於今年十月廿六日、即五周年當日停止運作。)接下來,我仍想創作,並打算將「試當真」累積的五年經驗,放諸電影界尋出路。

趙:相對阿修,我不需處理團隊溝通和合作,只要獨力做好劇本和創作,所有盈虧、公關危機也自行承擔。

黃:追流量也是了解人性的過程。看年輕人的頻道和短片,我樂見其成,只是自己非生於這代,不常有機會深入探索網絡短片領域。

有人將短片視作階段性的探索,或以「劇情長片」或「走進影視工業」等作終極目標,你們怎樣看?

游:以前可能是?現在不同了。我常與「小薯茄」頻道成員高LING討論,他的理念是「讓網絡變成主流」,並常提問為何網絡短片只是階段?為何不可媲美電影?

我的主張不同,認為電影和網絡短片有分別,但廣義也是電影種類之一,兩者皆是MOVING IMAGE(流動影像),分野在於BUDGET和PRODUCTOIN COST。

趙:我曾渴望拍劇情長片,現在一半一半。首部長片《失蹤》,從監製預算、演員檔期到拍攝和製作等都碰到很多問題,成品不完全是心目中的模樣。反而做「香城映画」九成貼近和表達到我腦海的構想,即使來到第三年,應用的場景和元素改變不多,但內容和想像卻無盡,又幾好玩,想繼續玩。

「亞洲短片基金」推出在即,可有什麼建議給予參賽者?

游:創作如做人,報名前要想清楚「為何想參賽」?我想發達、想紅、想了解自己、想純粹拍好作品等皆可以是原因,最重要坦誠面對真實心聲。

黃:你喜歡拍短片就報名吧!用心享受和盡力創作就好。與其埋怨香港創作空間愈來愈小,何不把握眼前機會?還可多參加不同短片比賽,多體驗不同機制和評審口味,以助開眼界。我就剛從「大阪亞洲電影節」觀摩了很多題材或手法特別特短片,希望大家的創作也不被地方或議題等侷限,爭取多元。

游:很多人常猶豫是否參賽,我不太明白有何要擔心或害怕?反正參賽輸了也沒負擔,還可儲經驗,像「試當真」概念,想就先嘗試,其他是後話。

趙:唯一建議,譬如「亞洲短片基金」按得獎劇本發獎金,那就請創作時同步學習控制預算來規劃內容,別天馬行空地寫一個根本拍不成,或會嚴重超支的故事。此外,如修平所說,真的不必為個別比賽的成敗而狂喜或沮喪,我就是例子——最緊要保持平常心面對個人興趣和能力,享受也珍惜每一次創作機會。

WhatsApp Image 2025-08-07 at 3.36.08 PM (2).jpegText:Ko Cheung

Photo: Mario C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