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第一次出席香港ART BASEL，但月前日本當代藝術家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甫現身依舊引起極大迴響。從會議室走到活動展位，短短幾分鐘路程，便出現了漫畫般的場面：凡是他走過的路都變得綠意盎然、笑臉太陽花滿開。不論是作品或本人，彷彿天生跟「快樂」是一伙的。然而快樂的本質，並不一定快樂。

參透二元

村上隆整個人裡裡外外都是對立面。作為藝術家，他的搞作早已超越一般人對藝術家的認知。每逢拍照他便立即自帶喜感，張開嘴巴、舉起雙手，反差萌十足，比自家設計角色更像吉祥物。創作之外，他是KAIKAI KIKI 有限公司的主理人，製作電影動畫、代理藝術家、營運畫廊和咖啡館，也開發遊戲、營運電商等等。斜桿身份多得根本無法定義。

「基本上我是一個負面的人。」村上隆毫不掩飾地擲下一句。「我每天都想死。每天凌晨二、三點醒來，萬籟俱寂，情緒低落，冬天更甚。」抑鬱症的折磨一時令他腦閉塞，一時令他看通想透。「我知道影子的存在，所以我能看到光。」生與死這個主題常見於他的作品中，也是他的生活日常。蘑菇雲《LITTLE BOY》是廣島核爆一幕；太陽花笑中有淚，是對核爆受害者的寄語；角色「KAIKAI」和「KIKI」分別代表善良和邪惡；看見滿開的櫻花或吃著美味的餃子，他會想到自己跟死亡愈來愈近。

個人身心對照日本的狀況；自泡沫經濟破滅、全球金融風暴，再經歷疫情重創，一直被低氣壓籠罩著。村上隆於2020年曾面臨破產危機，資金短缺得連電影製作都要中止，奈何肩負著無數責任逼迫他繼續前行。「自疫情起，我覺得所有人都患上抑鬱症。那時候的壓力大得讓我以為是生命的盡頭，所以我近年的作品變得更明亮。」他坦承創作是抑鬱症的良方，「由於當下的世界很黑暗，看不到光明的未來，因此大家都想得到快樂，期待我創作出光明。」已屆耳順之年的村上隆瞇著眼說，看來累了。

兒時愛漫畫，長大後愛創作，兩者同是逃離現實紛擾不安的方法。「在創作過程中，我經常感到沮喪、壓抑，但在完成的剎那，大概兩三秒的瞬間吧，大腦會產生快樂激素，使我欣喜若狂。」他作狀呼一口氣，接著說，「喝杯咖啡後，我們繼續前進吧。」對比生活或創作中所面對的苦，村上隆更怕沒得創作。曾經追著金錢和慾望走的他，在日本311地震發生、感受到人生的無常後，開始研究佛教禪宗，換了全新角度思考，回歸生命本質。開始，結束，快樂，痛苦，本為一體，都是一念心。當日復日的所有皆修行，他的創作已提升至精神上的探索了。

立體扁平化

村上隆最為人熟悉的「超扁平（SUPERFLAT）」概念，早於千禧年提出，在2025年當下重讀感受尤深。他當時指出「超扁平」有兩個意思：印刷品或熒幕等媒介，以及現代消費流行文化。他又借PHOTOSHOP去說明：經過電腦化處理，社會、風俗、藝術、文化等LAYERS，都被MERGE成單一圖層。換句話說，超扁平具有深厚而立體的實相。「我將江戶時代的浮世繪重新演繹。這種於十九世紀震撼西方藝壇的平民版畫印刷，是封建制度下人們抒發的出口。藝術家創作出目眩神迷影像，全都是『超扁平』的，但構圖充滿戲劇性，實際上有負面意思。」村上隆細說概念的由來。「也許我們這一代的日本藝術家都是這樣。英國七十年代的PUNK ROCK文化亦是如此。日本人表現安靜，但是內心深處是非常激烈、憤怒的。」《超扁平宣言》的第一句「未來的世界可能就像今天的日本一樣——超扁平」，是跨時空地對主流文化、消費主義、權威制度等的質疑。

放諸人工智能爆發的今日，是進一步的引證。「社交媒體是為超扁平的社會環境而創建。每個人都能製作影片，自由地分享觀點，這就是『超扁平』。這個理論雖然在近三十年前提出，但我仍然相信自己。」村上隆坦言，沒人能避開AI。「音樂帶給我正面影響，我每天都想用SUNO AI創作。我的團隊也很積極，每天都討論如何用更快的速度、更低的成本去創作。」的確必須學識有效運用AI，才能超越AI，不致被扁平化。

傳統現代化

村上隆的作品以日本動漫遊戲及御宅為基礎，繽紛、粗獷，時帶歡愉猥褻，風格獨特，辨識度高，利用現代去演繹傳統，主張消除通俗及高雅藝術的界線。他生於1962年，成長於戰後動漫狂熱的年代，夢想成為動畫師，但後來輾轉踏上傳統藝術之路，取得日本畫哲學博士學位。

村上隆的作品內藏不同派系的特色：浮世繪的扁平視線、琳派的華麗裝飾性、狩野派的粗獷寫實，展現其紮實的藝術修養外，更反映對傳統根源的追溯。

成名前村上隆曾前往美國交流，對西方藝術市場有更多了解後，他更確定透過作品「展現日本人身份」的重要性，於是以日本戰後的次文化殺出新血路，最終在國際藝壇嶄露風頭。作品《TAN TAN BO》、《MISS KO2》等於拍賣市場每每以天價成交，其中於2008年以逾一千五百萬美元賣出的雕塑《MY LONESOME COWBOY》，成為成交價最高的村上隆作品。2008 年他便被美國《TIMES》評選為「世界最有影響力的百大人物」。不過他的作品同時亦引起巨大爭議。尤其是他早期的代表性雕塑《MY LONESOME COWBOY》及《HIROPON》，前者是男孩自瀆噴出大量精液變成牛仔繩索，後者是巨乳泳裝女孩在擠壓乳頭射出人奶。日本傳統藝術界狠批他沾污藝術高尚之名，御宅族指罵他竊取動漫遊戲界的成果。他在2010年於法國巴黎凡爾賽宮舉辦個展時，甚至遭七千多人聯署抗議，斥其作品帶淫褻意味侮辱歷史遺產。但即便如此，多年來他依然故我。

迄今，新和舊依然是他作品中的重要元素，只是在主題、製作或表現方式上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乍看是更多傳統的氛圍 ：《圓相》（2015）向佛教禪宗「圓相」借鏡、《五百羅漢圖》（2021）重塑江戶時代藝術家狩野一信的名作。而近年他又加入AI 輔助創作，神還原古代日本名畫的《洛中洛外圖屏風：佐又兵衛RIP》（2023-2024），或《白虎與家人》（2024）、《黑龜與阿羅漢》（2024）等，連同現正於紐約個展「JAPONISME → 認知革命：向歌川廣重學習」中，將歌川廣重、葛飾北齋等浮世繪大師代表作重新詮釋的作品，統統都有種叫人從舊中找新的況味。

藝術即商業

在當代藝術家中，村上隆絕對是最懂得營商之道、推銷自己那位。他在著作《藝術創業論》中直言不諱：「我要金錢的力量。」1994年是村上隆擁抱商業的轉捩點；他在美期間接觸到POP ART 和ANDY WARHOL的作品眼界大開，窺探到藝術結合消費主義所產生的價值。同年誕生的「MR. DOB」，名字源於日本俚語「為什麼」，便是對消費社會的空虛的批判，是村上隆最具代表性的角色之一。他指，從歷史中可發現藝術和商業有更深刻的連繫。「LEONARDO DA VINCI的藝術創作倚仗贊助人的支持，MICHELANGELO運用集體藝術創作和工坊大量生產。這是一種由創作環境衍生而成的商業模式。日本的藝術發展亦是如此。」早期的KAIKAI KIKI工作室仿效電影動畫業界的運作，找來學生進行工廠式集體創作。而他日後又成為聯乘界的表表者，將藝術商業化玩得出神入化。

2002年村上隆受LOUIS VUITTON時任創意總監MARC JACOBS 之邀合作推出限量聯名系列，在發佈短短數小時後便於巴黎售罄，紐約的WAITING LIST多達七千人，CHERRY BLOSSOM手袋、MONOGRAM MULTICOLORE圖案頓成全球熱話。聯乘為雙方帶來舉足輕重的影響：村上隆一下子從藝術圈躍進時尚圈、再通往全世界外，他更洞悉到善用商業行銷，日後才可隨心所欲地創作；而當其時擁有一百五十年歷史的LOUIS VUITTON，立即變得可愛活潑，贏得天下年輕女士們歡心，引發連串明星效應，連帶市場佔有率激增。

不過隨著MARC JACOBS的離場，長達十三年的合作關係宣告結束，直至友人VIRGIL ABLOH於2018年加入LOUIS VUITTON，令村上隆以為機會又來了。豈料VIRGIL 突然離世。但原來一切在冥冥之中已有安排。

「我們去年在京都舉辦展覽，想打造一座巨型雕塑，藉此提醒大家MONOGRAM與日本歷史文化的淵源，由

於資金問題，遂向LOUIS VUITTON行政總裁PIETRO BECCARI 提出不情之請。他爽快地答應了。」村上隆娓娓道來再續前緣的契機。展覽矚目之最——《 FLOWER PARENT AND CHILD》的照片於網上瘋傳開來，瞬時成為熱話。十三尺高銅製雕塑，挺立於MONOGRAM MULTICOLORE行李箱上，預告LOUIS VUITTON X 村上隆聯乘二十周年項目。

英雄惜英雄

村上隆的聯乘，自開始以來幾乎沒有停過，可想而知他有多想求新、求變，而且有野心。但他回首過去，跟LOUIS VUITTON及MARC JACOBS的第一次合作依然是最難忘的。「他向我解釋MONOGRAM的構思來自日本家紋，而DAMIER則是市松格紋（ICHIMATSU）。他希望我讓這些日本標誌煥然一新。」他重述當年MARC JACOBS的一字一句，心存感激。「他胸懷大志，具有前瞻視野，開創時尚界的聯乘先河。他早已把路軌建好，我只是坐上他的便車。」此外，還有VIRGIL ABLOH。二人因KANYE WEST的專輯封面創作結緣，惺惺相惜。「設計時裝（OFF-WHITE）的他，有一次來到我的工作室，向我請教繪畫技巧、噴漆藝術，整整一星期。那次交流對我影響很大，是我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他的街頭潮流哲學，徹底改變我對時尚的看法。」二人一先一後，引領村上隆開啟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時尚闊度。

二十年人事幾番新，眼前一身LOUIS VUITTON穿著的村上隆，壓根兒從沒想過會跟時尚走得這麼近。他自嘲：「我是個怪人，由始至終只愛漫畫和《星球大戰》，一開始時對時尚世界毫無概念。」可是拍板定案後，他便躍身跳入未知。問村上隆，現在比過去更好嗎？「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是的，因為任何情況下，人們都想進化，所以經歷低潮時，就把它當作過程，走過了，明天會更好。」同日深宵時份，村上隆化身音樂人跟日本饒舌歌手JP THE WAVY 在台上表演，跟隨強勁節拍，手舞足蹈、欣喜若狂，此時此刻他應該樂透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Text：uuinnieuuong

Photo：Linchunpan

Photo courtesy of Louis Vuit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