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是我們用來解讀過去的工具，也是我們將自己的聲音注入當下書寫的方式。」ALISON CHEN的攝影藝術實踐，始終圍繞著記憶、遷徙與家族史展開。她的父母分別來自上海與香港，兩條移民路線最終在美國交匯。
ALISON的母親在七歲前由她的阿姨撫養，有著一段愉快的童年。其後她回到自己父母的家庭，在十三歲那年移民到三藩市，生活自此產生翻天覆地的轉變。ALISON的父親小時候住在台北，十一歲時也隨著家人移民到紐約。兩人之後在康奈爾大學相遇、相戀、共偕連理，婚後定居在紐約，並誕下了ALISON。
與現實世界的獨特互動
ALISON的藝術之路始於大學時期對攝影的熱情。她著迷於這種媒介「與現實世界的獨特互動」，尤其是照片如何介入日常生活，如何成為我們存在的錨點。「我們用影像標記生命中的大小時刻，再利用它們作為工具帶我們重溯過往的人生。 」這種思考逐漸深化為她的創作核心，她的作品不僅記錄現實，更主動「介入」歷史的書寫。
與許多創作者和藝術家一樣，ALISON也是一個高度敏感的人，很容易受到與自己有著親密關係的人所觸動，這些人包括她的丈夫、子女、父母，或者祖輩。對於自己與這些人之間的關係、互相束縛著彼此的原因，以及人們在這個空間裡的交流和互動，她都覺得十分有趣。她從小喜歡與人相處，但自覺交朋友從來都不易，因為她十分害羞，身邊很少人能讓她感到真正的自在，可以毫無保留地完全做回自己。而當面對著與人相關的強烈情感，她總是無法找到足夠的言辭來表達自己。
為了了解自己在周遭的人以及整個世界中的位置，她嘗試透過藝術創作來思考和表達這些感受，並且評估自己在這些人際關係中的角色和參與，這便是她尋找屬於自己的地方以及表達情感的方式。通過創作，她更企圖解開這些好奇心和疑惑，同時期望創造出新的方式來看待這些關係。
創作起點始於家庭相簿
ALISON的創作都是長期的持續性項目，是以對追求的目標已經有一個大體的想法和框架。然而最近她卻試著放下預先規劃的形式化想法，嘗試追隨自己的直覺和本能，讓它們自然地發展和融合成為最終的作品。例如，《I WANT TO HEAR THE WAVES》便是誕生於一個美麗的情境。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當ALISON 正在清理自己的書桌，竟在兒子的一幅塗鴉上面發現當初懷著女兒時拍的一張菲林負底片。
那時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塗鴉筆跡層次分明，也著迷於底片與塗鴉兩者之間的互動方式。於是她便把兩者重疊起來掛在工作室的牆上，然後慢慢看著它們如何與其他作品互相交流。底片上的筆觸讓她想起超音波掃描讀數的高低起伏曲線，和海岸邊此起彼落的波浪形狀，兩者竟在藝術的調和下悄悄然產生出共鳴。
有時她的創作起點始於家庭相簿，當她對某張舊相片感到好奇的某個時刻。《GREAT GRANDMOTHERS' VEST》的靈感來自她小時候的一張肖像。那張肖像在專業影樓裡拍攝，相中的她留著一頭捲髮，穿著一條英式百褶裙，身邊被玫瑰花環繞著。當她不經意的發現這張照片時，才意識到父母對於自己的觀點，以及了解到他們對於養育女兒的態度和想法。由此，她決定以自己的女兒為主題創作自己的版本。
在這個版本中，可見她女兒穿著曾祖母的絲質背心正襟危坐，而她那件衣服又大又重，看起來更像是被一套裙子包裹著。通過這件作品，ALISON反思了自己對於女兒的想法，以及這些想法與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父母對自己的願景有何不同。另外，她更想知道女兒將會從祖先那裡繼承些什麼東西，在人生道路上將會如何找到自己的方向，以及自己對女兒作為一個女性的人生將會有什麼期望。
在訪問中，ALISON坦言作為美國第二代移民所感受的割裂感：「我屬於一個在我居住地以外的國家的文化，我在與我父母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中成長。」是以她的藝術探索的根基，終究回歸家庭，讓她的作品總帶有某種「私密卻普世」的張力。《CARESS》展示了她母親的一張肖像，那張肖像是由自小照顧她的阿姨所拍攝的。在母親的的童年回憶中，與阿姨相處的日子裡充滿愛與關懷，這段時期與她回到親生母親和家人身邊生活時所感受到的情緒動盪和不穩定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張肖像鋪寫了一段無聲的歲月，也見證著ALISON的姨婆對母親的溫柔感情，是以這張相片一直保存在一本特別的相簿裡，而母親也非常珍惜這本相簿。
創作實踐出於女性主義視角
當被問及自己的「執念」時，ALISON的答案出乎意料地抽象：「能量」。由此她解釋環境如何無聲地塑造情緒，而藝術正是一種「無需語言的傳導」。她透過攝影來重新挖掘家族檔案，讓自己的作品成為一種「修復式考古」，以圖在斷裂的家族歷史中縫合情感的經緯。在《IF SHE COULD SPEAK, SHE WOULD SING》中，她的手掌投影與她外婆二十歲時的相片重疊和互動。她外婆是一位與精神疾病長年鬥爭的女性，是以ALISON 很想知道真實的她是個怎樣的人，於是便創作了這個能與過去某個時刻進行親密連結的作品，從而讓自己介入其中，並且對外婆產生接觸與關懷。
ALISON的創作實踐無疑是出於女性主義的視角。她以藝術改寫家族敘事，讓曾被邊緣化的女性聲音重新佔據作品的中央。《I HOPE YOUFEEL THE SUN ON YOUR WINGS》是她理解自己作為女性和母親身份的旅程一部份。這是一件視訊裝置，共有四個頻道的視訊投影在鳥籠般的雕塑四側。該鳥籠結構是由她在外公外婆家裡找到的相框組成，那些相框曾經裝裱了相片釘在牆上，自豪地展示著他們的子女、孫子、孫女和曾孫們的生活，現在則成為一隻獨居的藍色虎皮鸚鵡的家。
ALISON嘗試將個人經驗融入作品繼而產生對話，為家族中的女性塑造新的敘述。她把籠中鳥想像為外婆，因為外婆一生都與創傷和精神疾病戰鬥，讓ALISON 不禁懷疑她的靈魂有多少部份一直被囚禁，而她的聲音又能否衝破牢籠而獲得自由。原來外婆曾經是一位充滿熱情的業餘戲曲演唱者，經常以歌聲來表達自己。ALISON 在她離世前最後一次探望她時，她的歌聲仍然在一家人的談話中迸發出歡樂的火花。通過這件作品，ALISON 希望創造一個空間來表達對她最深刻的敬意，並且重新詮釋她在家族歷史中一直被標籤的身份。
照片從來不只是過去式
在創作以外，ALISON有時也會利用影像來記錄自己的經歷以及與家人一起的生活片段，而這些片段又會反過來成為她的創作靈感。《A HOLE TO THE WATER》這幅作品便是源自他們一家人很喜歡玩的一個遊戲。他們會一起在靠近海邊的沙灘上挖沙，並試圖在沙裡發現海水。後來他們慢慢地發現，當挖洞的地方離海邊太遠，即使挖得多深也無法觸及到海水，但如果挖得離海邊太近，海浪來的時候便會把他們淹沒，讓努力付諸流水。這件具實驗性的作品的主題好像並不明確，事實上創作者卻是假借這個遊戲來隱喻移民二代進退兩難的現實狀況。在演算法主宰影像消費的時代，ALISON的作品宛如一盞黑房燈，溫柔而堅定地提醒我們，照片從來不只是過去式，而是我們用來與現在談判、為未來賦形的工具。當她將女兒裹進曾祖母的絲綢背心，或是讓外婆的歌聲穿透數碼投影時，這些影像早已超越「紀錄」，成為一種「行動」，正如她所說：「我正在為家族中的女性，創造新的存在方式。」而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自己家族史的顯影師？
Text：Will Chan（@W1LLCH4N）
Photo courtesy of Alison Che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