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頁逐頁翻看周肅磐特意從加拿大速遞來英國、關於他個人藝術創作歷程的作品與文字選集《AN ANTHOLOGY OF ARTWORKS BY CHARLES CHAU》，久違了這種只有精裝硬皮書才具備的厚重質感，我完全能夠想像他為編印這本書付出了多少時間和心力。

我和周肅磐都曾經是雜誌界的一份子，因此十分理解他對於書籍出版的堅持和執著。這本書的副題是「TOUCH, SMELL, HEAR, & FEEL MY WORKS」，他希望讀者能夠用手指觸摸紙張的肌理，用鼻孔嗅到油墨的氣味，用耳朵傾聽翻動書頁的聲音，用心感受書中誠懇的文字。即使他深知出版實體書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對於這個不可能帶來實質回報的計劃，他仍是義無反顧。而且他還要為每本書給予一個「限量編號」，親筆在封頁上簽署和寫下版次，並附上了專屬的火蠟蓋印，就好像在經營一幅藝術版畫，甚至是製作一件限量版藝術品。

周肅磐在書中以半自傳的方式介紹了他過去的三份「職業」。第一份職業是雜誌編輯。很多年前當我還在《武剛車紀》當編輯的時候，已經聽說過周肅磐其人及其事。當時我的老闆梁國健在創辦《武剛車紀》之前，曾是《人車誌》（CAR & DRIVER）的總編輯，而梁國健的前任便是周肅磐。他們二人都是很年輕便當上了《人車誌》的老總，據說雜誌創刊號的封面，便是周肅磐在大學講堂裡邊聽課邊繪畫出來的。不過周肅磐的最大興趣顯然不是汽車，所以他很快就離開了《人車誌》，去了《花花公子》擔任攝影總監，然後沒多久便重返《號外》，成為了該雜誌最年輕的總編輯。

那個年代的年輕雜誌人，沒有哪個不是邊學邊做，梁國健做《人車誌》之前還沒有駕駛執照，周肅磐做《花花公子》前亦只是做唱片美術指導，但他們都能夠在極短的時間、密集的磨練中快速成長，並且掌握到雜誌這種媒介的訣竅和精髓。讀《AN ANTHOLOGY OF ARTWORKS BY CHARLES CHAU》這本選集，幾乎可以肯定其製作乃是出於資深雜誌編輯之手——當中字體的選用、相片的風格、圖文的比例、裝訂的方式，以至所謂的PAGINATION（文章順序）——猶如一座建築之空間運用，一曲樂章的快慢節奏——無不經過非常嚴謹而細密的考慮與琢磨。因此這本選集最能向讀者呈現的，必然是周肅磐骨子裡作為「出版人」和「雜誌人」的一個面向。

九十年代，站在雜誌文化界高峰的周肅磐毅然離開香港移民加拿大，繼而進入倫敦商學院修讀工商管理碩士。畢業後，順理成章投身管理界，曾於麥肯錫諮詢公司任管理顧問工作，並出任MTV全球音樂頻道的北亞洲區總裁。周肅磐作為「管理人」的第二份職業，對於這個曾經慣性「走堂」的港大建築系一年級生，以及後來轉到同校哲學系及藝術系繼續追求理想的文科畢業生而言，並不是一條尋常的路向。不過多年之後，周肅磐的事業軌跡卻印證了他當年的決定絕對正確。工商管理方面的知識和經驗，讓他能夠從更宏觀的視野去全盤觀察一個項目，並且懂得按照計劃書裡面的次序和步驟，逐步破除障礙並邁向早已選定的目標。另外他從企業管理工作中獲得的人脈，也成為了他日後發展個人藝術事業的寶貴資源。

周肅磐在2005年決定告別工作了十年的企業管理崗位，卻不是打算提早退休，而是渴望追隨靈魂深處的自由——以成為全職「藝術家」作為新的目標。經過幾年的嘗試和探索，他為自己定立了一個「三部曲」的十年計劃，並率先在2013年於香港藝穗會舉辦了首個個人藝術展覽 ——《山不動——玄黑系列》。周肅磐的早期創作以紙本和碳筆作為媒介，以中國水墨畫常見的「山」作為主題，技巧上糅合了他兒時所學習中國書法、青年時期學習的平面設計、西洋繪畫及攝影等知識和技法，概念上借鑑於西方的語言學、哲學、物理學，與東方的襌學和道教文化。

另一個有趣的觀察，是《玄黑系列》的大部份作品都選擇了直度（PORTRAIT）的版式，或以多屏聯畫（MULTI PANEL）的姿態呈現，彷彿在悄悄回應其第一份「職業」的身份與性質。

2014年，他在北京三里屯太古里瑜舍舉行了第二場個人展覽「山不動——素白系列」，雖然展覽場地一下子由細小的畫廊擴大至酒店的公共空間，卻完完全全被他的創作欲望和野心填得滿滿。除了繼續展出一系列以「山」為主題的碳筆紙本畫作，他還特地製作了一座由三十八件懸浮在半空的半透明裝置，與六十六根高度參差的白色巨柱組成的巨型雕塑。這座名為《浮山：三三》的大型作品，宛若一座被利刃垂直砍削為幾十個等份的巨型雪山，也像極一座由多幢摩天大樓組成的現代都巿建築群。接連兩場個人展覽，彷彿將周肅磐蓄聚多年的藝術創作力於頃刻間釋放出來，特別是《山不動——素白系列》，讓我感覺到他竟與港大建築系一年級時的自己重新連繫上，並且終於完成了那一件已被擱置多年的畢業作品。

周肅磐藝術創作之路的第二階段起始於2016年，當時他和伴侶方美寶隱居在加拿大卑詩省一個被他稱為「花果山」的小鎮基洛納（KELOWNA）。一個前跨國企業的高級管理人，忽然歸園田居，從此深居簡出，閒時只是攜著伴侶的手在附近的郊野公園駕車遨遊，或在公園的林間散步、湖邊垂釣，又或在簡樸的家裡煮飯弄炊、大快朵頤。離開了喧囂繁華的大城巿，置身於人跡罕至的大自然，讓他敏銳的感官得以重新打開。那時他又憶起了年輕時在嶺海藝專學畫時的情景、導師教授關於色彩的理論，於是鼓勵他又回到自己的畫室，耗費心神繼續埋首鑽研色彩的奧義。這次，他採用具有抽象表現主義風格的筆觸，在畫布上表達出自己對於大自然色彩和景物的感觀。儘管作品上的色彩與構圖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每一下筆觸都經過精密的盤算和長久的思量，直至觀眾能夠在觀賞作品的過程中感受到接近完美的和諧。

其後，這個以《花花》為名的系列不斷地發展、演變，遂成為了周肅磐迄今為止作品數目最多的一個單一系列。系列中的作品以花作為共同主題，但觀眾不時可以發現不同作品在顏色及構圖上的變化。周肅磐對於畫面構圖的理解，早就建基於他年輕時學習書法和攝影時所獲得的知識基礎上。另外我也特別留意到那些畫布上的底色，都不是一般藝術家所慣用的色彩，而是更加接近於雜誌設計師常用的「專色」，因而色彩的的顯明度較低而飽和度較高，讓它們更容易於其他風格相類的作品中被區分出來。所以我說周肅磐在成為藝術家之前，過去二十年來所走的絕對不是多餘的「冤枉路」，而是很成功地將自己從不同身份與角色中所獲得的寶貴知識和經驗，好像砌樂高積木一般，逐塊逐塊地拼湊成為今日的自己。

過去幾年，周肅磐已先後為《花花》系列在基洛納、香港、溫哥華、東京、洛杉磯舉辧了五次個人展覽，短期內更計劃將這個系列帶到倫敦——另一個對他的人生和事業帶來重大影響和轉折的地方。2020 年他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WHY DO I PAINT THE FLOWER PINK？」時，我正好能夠親臨現場，感受被多件大尺幅的《花花》畫作包圍包氏畫廊兩層展覽空間的那份力量和震撼。當然，個展上的周肅磐並不只是一個「藝術家」，而是能夠同時展現出其優秀的策展、公關、管理及執行能力。他本人就是一個匯聚雜誌創意總監、管理人和藝術家於一身的文藝復興人一般的綜合體，所以他才能穩步地按照他的「三部曲」設想（雖然原定的十年計劃可能要延長至十五年），逐一實現自己在藝術旅途上的追求。

周肅磐在書中借禪宗的參禪智慧來形容藝術欣賞的三重境界。

第一種是「見山是山」（SEEING MOUNTAIN AS MOUNTAIN）；

第二種是「見山不是山」（SEEING MOUNTAIN NOT AS MOUNTAIN）；

第三種是「見山就是山」（SEEING MOUNTAIN STILL AS MOUNTAIN）。

他形容第一種的觀賞方式是最直觀、最直接、最不加修飾的；第二種的方式則加入了來自別人的觀點和評價，因而多了雜音（NOISE）；至於第三種方式，觀賞者終於能夠袪除無關重要的聲音和意見，回復平靜和澄明的心境，重新和作品連結上。

手上這本選集，除了收錄周肅磐自己的一些筆記和講稿，還有九位不同作者的文章，包括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彭鋒教授、都會大學文潔華教授、《號外》重量級美藝寫手夏潔玲、前《號外》編輯簡國慧、《山不動》編輯GEORGINA SHELLUM、CHARLES的北美洲代表兼策展人ALLISON THOMPSON、前蘇富比日本區總裁兼現為周肅磐駐日本代表柴山哲冶，以及夥伴方美寶。

這書重1.4KG（三磅左右）剛好的重量。周肅磐在序言中說：這算是一個交待自己也交待別人的一份「中期報告」。我亦感到一份「時間的重量」。

也許，基於我們之間相似的背景，我在第一次看見周肅磐的作品時，便已經有種一見如故、似曾相識的感覺。其後看著它不斷發展和演變，繼而邁向完備和成熟，但感覺作品仍然是如此真誠、忠於其人物的性格和初心。現在我只是好奇，當一兩年後《花花》系列劃上句號之際，他將會以怎樣的心境開啟其藝術之旅的第三部曲呢？那將會是一個總結，還是另一個突破呢？相信在不久在將來，他便會給出一個答案。

Text：Will Chan

Photo courtesy of the interview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