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銀鹽的世界中,邱揚梓如一位時空漫遊者,以傳統大片幅相機為舟,在光影交織的歲月裡尋找永恆的剎那。

邱揚梓的鏡頭,是通向內心山水的窗口。每一幀黑白影像,都是對存在本質的沉思。在《一雲觀石》中,她將東方哲學融入西方技藝,讓山川成為心靈的投影。《自轉》系列中,她把摩天大樓化身為現代叢林中的奇峰,城市的脈動在長曝光中化為靜謐的詩句。《醉墨淋漓》系列中,她的手指成為畫筆,在感光相紙上指揮出無聲的韻律,讓偶然與必然在化學反應中共舞。

藝術創作的起源

邱揚梓出生於中國廣東潮汕地區,年紀小小的她因父親而初次接觸攝影。她父親習慣使用一台35MM的海鷗牌相機來記錄揚梓的成長過程和生活點滴,然後會把相片沖曬出來並且整理成一本本家庭相冊。每當她和家人一起翻看相冊回憶昔日的往事,便是讓她感到最溫馨愜意的時光,由此也令她對於相機這個魔法盒子充滿了好奇。

大學的時候,揚梓第一次獨自當背包客出國到印度旅行,期間帶著人生的第一台單鏡反光相機,把沿途看見的新鮮事物,以及所有觸發她感官的事件都拍攝下來作為紀錄,從此便對攝影這行為產生了微妙的連接。學士畢業後,揚梓到香港中文大學繼續攻讀碩士。在一段很短的時間裡,她曾經嘗試過不同類型的攝影題材,例如婚紗攝影、商業攝影、紀實攝影等等,但總是覺得這些表現方式並不適合自己,也沒法真正表達出她內心的思考和感動。她希望找到一種表現手法,能將文化和哲理思考兼顧和互相融合。

一次機緣巧合之下,揚梓在圖書館找到一本中國攝影大師郎靜山的攝影畫冊,深深地受到藝術家的畫意攝影風格觸動。從此,她便開始了以黑白菲林攝影進行創作和表達自己的藝術旅程。揚梓當時一頭栽進攝影的天地裡。她曾經專誠到台灣拜訪郎靜山的學生,向他請教畫意攝影的方法,還特別到上海向汪蕪生請教黑白山水的創作技法。在不斷的旅行和思考中,她感受到「山水」作品不是指一座山或者一個地方的風景,而是人在心中構想出來的可居、可望、可遊的精神世界,也是放諸四海皆準的一種藝術理念。隨後,揚梓開啟了她第一個黑白菲林攝影項目《一雲觀石》,不停地走訪中國內地、日本、英國、美國等地拍攝山水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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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動機和理念

揚梓認為,人生中有些事情是自己知道不能不去做的。剛開始的時候可能線索不是太明顯,後來慢慢在生活中、旅途上,就會明暸那件不能不去做的事情是什麼。而對她而言,那就是藝術。

揚梓的作品主題總是圍繞著「時間」與「連接」,並且在不斷探索存在的意義和現實的本質。她認為藝術創作是一種內心的修行,幻化出來的作品猶如自己的孩子,承載著情感與思想,也是自己一部份的伸延。那種感受是不能夠以金錢和物質來衡量的,而是源於精神的層面和內心的欲望。正因為有著這一股源源不絕的驅動力,讓她能夠努力不懈地堅持創作下去。

在揚梓的藝術旅程中,對她產生最大影響的人是汪蕪生。汪蕪生晚年從東京回到上海隱居的時候,她曾經親自拜訪他,向他學習畫意攝影技術和互相交流藝術理念。汪蕪生將自己稱為靈魂的雕刻者,教導她忠於自己的內心進行創作,對於當時剛剛開始嘗試創作的揚梓而言,產生出極大的鼓舞。汪蕪生更曾經建議她離開亞洲,到西方國家去繼續創作,因為那裡有更廣闊的藝術空間和天地。雖然汪蕪生已經辭世,但他的教誨至今仍然一直對揚梓產生著深遠的影響。

之後,揚梓不時到訪全球各地向不同領域的攝影大師取經,包括在美國加州向ANSEL ADAMS的技術助理JOHN SEXTON學習大片幅相機的使用和古典銀鹽相片的沖曬技法,在紐約向GEORGE EASTMAN博物館的技術顧問MARK OSTERMAN學習乾濕板火膠棉和十九世紀的古典沖曬技法。她亦曾向英國威斯敏斯特大學的DAVID BATE教授和LUCY SOUTTER等學者學習攝影史和藝術理論。這些導師在她人生的不同階段提供了許多寶貴的知識和靈感,幫助她不斷茁壯成長,並且成為一個集各家所成的攝影藝術家。

黑白攝影的魔力

比較過不同的媒介和攝影技法後,揚梓認為黑白菲林的成像質感最能表達她的內心世界——去掉了色彩的灰階,在她眼中是更為真實的世界。揚梓的作品多數採用8 X 10 片幅的木頭相機拍攝,藉此在菲林上記錄最多細節。其整個拍攝與沖曬過程都是全人手操作,所採用的相紙經過多番挑選,沖曬藥水是她從藥粉開始調配,顯影時間是反覆實驗後得出的結果,從而達到她預期的影像層次和色調。儘管這種創作方式十分緩慢,器材的重量亦限制了出外拍攝的靈活性,她反而視之為一種優勢,因為這個媒介要求她在拍攝前必須做更多的研究和計劃,包括花時間溝通和申請進入某些場地進行拍攝,但這種速度卻能為她提供更多的思考空間。

揚梓把攝影創作視為一個修心的過程,如果缺乏耐性的話,便不可能堅持下去。因為操作大片幅相機不容許即時預覽拍攝結果,只能通過數學計算和調節相機參數,並且在沖洗菲林和放曬相片時準確控制藥水的溫度和時間,才能獲得最接近自己要求的影像效果。很多人以為藝術家一定是把握靈感進行即興創作,但好像揚梓這種藝術家卻剛剛相反,因其創作方式要求她對數字、項目管理和處理突發事件具有很高的掌握能力,是以其作品才會具有如此強烈的風格特色。

完成了《一雲觀石》系列之後,揚梓一直在探索以山水為題材創作的發展可能性。恰逢疫情期間她在倫敦,已幾年沒有見到遠方的父母,當她想念他們的時候便會抬頭望天,這時才會感覺與父母的距離拉近了些,彼此的心彷彿又再連結在一起。其後她便創作了《自轉》系列——在歐洲廿幾個城市能夠申請到拍攝權限的最高建築物頂部進行風景拍攝。在登上各大城市的電視塔或摩天大樓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在攀登該城市中的山水,跟過去在山林間拍攝山水一樣,都是運用富引申意義的方式體現出陰陽、雲石、山水,以及在二元對立之下的融合理念,分別只是表現形式和手法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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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機的創作旅程

揚梓創作前期的蘊釀時間很長,靈感總是來自於生活和旅途中讓她觸動的事情或者物件,可能是一首詩、某人的一句說話,或者偶然看到的一件物件。然後這組能讓她觸動的詩句可以在她心裡發酵一段很長的時間,通過閱讀相關方面的書籍和研究,或者藉著與不同人的交流,這個感動的點會漸漸變成一個模糊的視覺畫面,繼而逐漸演化成一個澄明的內心之景。到了這個時候,她才會開始反覆斟酌和研究,繼而決定如何落實和執行這個項目。

雖然揚梓對於創作過程中的技術控制十分嚴謹,不過在創作手法方面,卻容許隨機性的產生。例如她的其中一個作品系列《仁者心動》,便是源自《六袓壇經》有關風動、幡動,還是心動的典故。在揚梓的心中,那是一個處於動與不動之間,既靜且動的特殊畫面。後來一次在一艘從斯德哥爾摩前往赫爾辛基的夜間輪渡上,揚梓面對著漆黑一片、一望無際的波羅的海,她的相機沒有動,被攝的景物也沒有動,她只是站在活動中的輪渡甲板上,利用超長曝光記錄了周圍山水的痕跡。其後,她再將相同的概念延續到旋轉餐廳上、垂直電梯上,或者白天的輪船上。

又例如《醉墨淋漓》這個系列,她更選擇了無相機的創作方式。在黑房中,她運用透明的化學試劑和混合媒介,跟隨內心的韻律去扭動身體和手,用筆刷在感光相紙上作出舞動的痕跡,繼而打開燈給相紙作局部曝光,最後讓它在顯影液中慢慢顯現出影像。這樣的創作方式是在可控的技術條件下跟隨內心自由地創作,因而帶有很強的隨機性和不可複製性。

她深信只有在創作時能夠感動到自己的作品,才能夠成功感動別人和引發觀眾共鳴。而這種獨特的創作方式和視角,更使她的作品具有更深刻的哲學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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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導觀眾反思與反省

在揚梓的藝術創作中,她希望通過作品引導觀眾進行深度的思考和反省。她援引荷蘭學者HANNEKE GROOTENBOER在《沉思的影像:作為思考形式的藝術》中所言,一件沉思的作品本身不僅是描述或者象徵,而是邀請觀眾參與到思想的生成與交流中。揚梓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個未完成的過程,只有當觀眾將其融入自身的理解時,作品才得以完整。這種獨特的交流方式使她的創作在不同的時刻和情境中,能夠引發各種不同的情感共鳴。她的藝術不僅是視覺的呈現,更是心靈的對話,鼓勵每一位觀眾在其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意義。隨著未來創作的持續,揚梓將繼續以她獨特的視角,探索更深層的連接與反思,讓藝術成為一種共鳴的力量。

揚梓是一位在藝術創作中不斷探索和突破的女性攝影藝術家。她的作品不僅展現了對時間和存在的深刻思考,也反映了她對文化和哲學的探索。在未來的日子裡,揚梓將繼續用她的藝術作品,邀請觀眾一同思考生命的意義與現實的本質,讓藝術成為一種對話的媒介,跨越文化與心靈的界限。

WhatsApp Image 2025-08-18 at 5.53.37 PM (94).jpegText:Will Chan(@W1LLCH4N)

Photo courtesy of 邱揚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