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位以鏡頭為媒介的藝術家兼詩人,周書苑(SHUYUAN ZHOU)的作品深刻探討了東亞社會中的父權結構、代際創傷、移民身份等議題,並以獨特的視覺語言和情感張力,觸動了觀眾的心靈。她的創作不僅是個人情感的宣洩,更是對社會議題的深刻反思。
鄉土與跨文化交織
周書苑出生於中國安徽省合肥市,成長於城市與鄉村的交織環境中。她的父母來自農村,童年時期的她常常在假期回到鄉村老家,參與農忙或單純在田野間奔跑。這種與土地的深厚連結,成為她日後創作的重要靈感來源。這種成長經歷不僅塑造了她的世界觀,後來也讓她對家庭、土地和身份之間的關係產生了深刻的思考。
作為獨生女,書苑與父母的關係非常緊密。這種親密關係反映在她的作品中,尤其是對家庭記憶和代際創傷的探討,另外她也會通過鏡頭捕捉家族中女性的故事,試圖揭示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與創傷,同時探索土地、家族與身份之間的複雜關係。
在習藝的道路上,書苑展現了跨學科的多元背景。她於2023年獲得昆山杜克大學媒體與藝術的純藝術學士學位,並在杜克大學取得跨學科研究的文學學士學位。目前,她正在芝加哥藝術學院攻讀攝影專業的純藝術碩士學位,進一步深化她的藝術實踐。她的學術背景不僅為她提供了扎實的理論基礎,也讓她能夠以跨學科的視角進行創作。
意外地走上藝術創作
書苑的藝術之路始於一次意外的轉折。原本計劃撰寫性別議題論文的她,因提案獲得SHIRLEY GRAHAM AND W.E.B. DU BOIS AWARD並獲得資助,開始思考以藝術形式表達她的研究。她決定以母親和女性長輩們的故事為主題,創作一組攝影作品。後來這組作品不僅得到了評論家和策展人的廣泛認可,還幫助她成功申請到芝加哥藝術學院的研究生項目,並獲得高額獎學金。
這次經歷讓她意識到,攝影不僅是一種記錄工具,更是一種自由的表達方式。在創作的過程中,她將自己比作導演,通過構思畫面、準備道具和規劃拍攝對象的站位,創造出充滿敘事性的影像作品。「我嘗試去創造敘事,而不僅僅是記錄現實。」這種創作方式讓她感受到攝影的無限可能性,也讓她堅定了走上藝術之路的決心。
深受父權制度影響
書苑將自己視為一名生活的觀察者,而非單純的藝術家,這種視角讓她的作品充滿了真實的情感與深刻的社會反思。她的靈感來源多元且深刻,從父權制帶來的創傷到容貌焦慮,再到對故鄉的懷念,這些主題在她的作品中交織成一幅幅充滿敘事性的影像。
她坦言自己曾深受父權制度的影響,這種創傷促使她將鏡頭對準家族中的四代女性長輩,試圖捕捉她們的堅韌與隱秘的情感世界。她通過影像探討代際創傷,揭示女性在父權社會中的掙扎與反抗。此外,她曾深陷容貌焦慮,這種經歷推動她運用影像審視自己的身體和傷疤,探索外貌、社會期待與自我認同之間的關係。她的作品《FLOWING LIKE A RIVER》正是這一主題的深刻體現,通過捕捉身體的「缺陷」,她挑戰了傳統的美學觀念,並引發觀眾對身體自主權的思考。
故鄉的記憶也是她創作的重要靈感來源。隨著離家愈來愈遠,故鄉的影像逐漸模糊,她帶著相機回到家鄉的廢墟,在現實與記憶之間尋找歇腳地。這種對故鄉的懷念與追尋,讓她的作品充滿了濃厚的情感張力。她認為,創作是一種自我表達的慶祝,也是她理解世界的方式。她的作品不僅是個人情感的宣洩,更是與更廣泛的社會議題產生連結的媒介。當觀眾在她的作品中找到共鳴時,她感到無比欣慰,因為這意味著她的故事並非孤立,而是與無數人的經歷交織在一起。
文化錯位與藝術共通性
在美國的生活對書苑的人生和創作帶來了重要的轉變。她回憶從合肥到芝加哥的漫長旅程中,一首歌讓她泣不成聲。歌詞中的「我長大了,會不會,去遠方,成為誰」觸動了她內心深處的情感。她開始理解,離家愈遠,反而愈能感受到家鄉的呼喚。這種情感在她的作品中得到了深刻的體現,尤其是對故鄉的懷念與追尋。
另一方面,美國的藝術氛圍活潑而自由,她擁有一群優秀的藝術家和策展人朋友,讓她能夠在創作中獲得更多的支持與啟發。但同時,美國的生活也讓她感受到文化錯位。她的創作紮根於東亞社會,尤其是鄉村的文化語境中,而在美國,她有時覺得自己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麥子,移植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這種文化錯位讓她更加深入地思考如何讓作品觸及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同時保持文化與思想的原生性。
書苑相信藝術語言具有一定的共通性。她喜歡看到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在她的作品前駐足、思考,甚至落淚。這種跨文化的對話與共鳴,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創作方向。她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一方面表達個人的情感與思考,另一方面引發觀眾對社會議題的反思與討論。
個人與社會的交融
書苑的作品主要以其東亞社會為背景,探討父權結構下的女性經驗、代際創傷和身份認同等議題。她的創作靈感主要來自個人經歷和情感體驗,並將這些個體故事與更廣泛的社會議題相連結。
其中《FLOWING LIKE A RIVER》這件作品以身體作為自我觀察的場域,旨在探討身體形象與自我認同的關係。書苑通過捕捉自己身體上的「缺陷」,如痘痘和疤痕,並將其轉印到紋身貼紙上,再讓它們回到自己的皮膚,藉此挑戰傳統的美學觀念。她將身體視為承載情感和經歷的容器,並通過影像記錄個體的歷史與變化。
「我嘗試用這一過程去挑戰傳統的美學觀念,當然,它也引發了我對於身體自主權與自我定義的思考。每一塊圖案都開啟了一場關於時間、記憶和身份的對話,象徵著脫離原始語境的自我:這些已不再只是身體的『缺陷』,而是獨立的故事、內在經歷的標記。我的作品提醒我自己,身體是一塊不斷演變的生物畫布,記錄著個體的歷史與變化。」
而在《MAKE ME BEAUTIFUL!》這件作品中,她試圖批判東亞社會普遍存在的審美標準。她大膽地公開了自己的素顏照片,並邀請一百二十多位參與者進行修改,藉此探討現代社會對於美的定義。這些參與者包括家人、朋友、社交媒體上的陌生人,還有淘寶和閒魚等平台上的專業修圖服務提供者。她希望通過這件作品批判東亞社會對女性外貌的過度審視和苛刻標準,同時揭示不同人對於「美」的定義的多樣性與複雜性。
「這件作品不僅僅是一場社會性實驗,也是一場我個人與外貌焦慮的對話。在成長過程中,我深受父母期待的影響,而這些期待對我的容貌認知產生了巨大壓力。在創作中,我選擇將自己置於被動,反將主導權交給觀眾,並大膽請求『請將我變得更好看!』。這一行為需要極大的勇氣,也讓我能夠正視並處理這些壓迫感。」
代際對話與療癒
書苑的不少作品都與家庭創傷有關, 例如《MY GREAT GRANDMOTHER, MY GRAND AUNT, MY GRANDMOTHER, MY MOTHER AND I》、《HAVE YOU EATEN YET》,這些作品的創作過程不僅是一種自我療癒,也為參與者提供了情感宣洩的機會。
在創作的敘事角度上,書苑將自己定位為導演,透過MISE EN SCÈNE(場景調度)的方式為作品中的女性創造表達的空間。在書苑的敘事場景中,沒有旁觀者,也沒有罪惡。那些關於女性苦難的經歷,往往被視作帶有愧疚或羞恥的敘述,她希望透過設定場景,讓她們成為自己故事的敘述者,主動書寫自己的經歷。這種創作過程不僅是一場藝術的表演,更是她所謂的一種「自我理論化的自我療癒」(AUTOTHEORY AS AUTO-ART-THERAPY),結合了敘述、創作與反思,讓痛苦從壓抑轉化為可被承認的表達。
「我的作品並沒有將女性置於單純的受害者視角。相反,我試圖呈現她們的能動性和堅韌。這些女性就像在石縫中生根發芽的花,她們不僅承受了創傷,還在困境中頑強地生存。我們需要在共情她們故事的同時,也不能忽視社會結構性問題的存在——父權制就像幽靈般揮之不去,不斷以新的形式持續對女性造成傷害。我的作品在療癒的同時,也充滿了對這些不公的指控:療癒是溫暖的,而指控是尖銳的。」
是藝術家也是詩人
除了攝影,周書苑也是一位詩人。她認為攝影和詩歌是兩種不同的創作過程:攝影是冷靜而自洽的建構,拍攝時她好像一位導演,會提前計劃好一切細節,包括田野調查、閱讀文獻、購買道具和尋找合適的搭檔,而最終的作品總是凝聚著幾個月來的回溯與思考;然而,詩歌則是情感峰值的原始表達,她的詩歌常常帶著原始的情感表達,很多時她會一邊喝酒、一邊哭泣、一邊作詩,因為詩的內容過於私人,她並不太願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的作品。
「如果說創作攝影作品的我更像是一個思考者和建構者,那麼詩歌作品的創作過程則讓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剝光衣服的遊街者。對於詩歌,我常常拒絕來自外界的批評,因為它們只忠於寫下它們的那一刻的我自己。畢竟,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回到創作它們時的相同心境。」
女性藝術家的力量
書苑對自己作為女性藝術家的身份有著深刻的認知。她認為女性藝術家的身份賦予了她獨特的優勢,讓她能夠以更加貼近的視角去探討社會問題。作為一個「故事裡的人」和「受害者」,她不僅是創傷的親歷者,更是一個被賦權的女性代表。她的創作不僅源於內心強烈的表達慾望,更來自於一種責任感——去講述更多女性的故事,將那些被隱藏的堅韌與力量帶到幕前。
在她的作品中,情感的自然流動成為創作的靈感與指引。她嘗試用柔軟的方式讓作品接近觀眾,但同時也毫不避諱地表達叛逆與挑戰傳統的暴力。這種雙重性讓她的作品既充滿了情感的溫度,又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她通過鏡頭捕捉東亞女性的隱秘情感與堅韌生命力,並以詩意的視覺語言挑戰傳統觀念,為觀眾提供了一個反思與對話的空間。
書苑的藝術實踐不僅是個人情感的宣洩,更是對社會議題的深刻反思。她通過作品揭示父權結構下的女性經驗,探討代際創傷與身份認同,並以藝術的力量療癒自我與他人。作為一名女性藝術家,她將繼續講述更多女性的故事,讓那些被隱藏的聲音被聽見,讓那些被忽視的力量獲得重視。
Text:Will Chan(@W1LLCH4N)
Photo courtesy of 周書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