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於香港電影新浪潮在七十年代末席捲而來之前,唐書璇首執導演筒的《董夫人》於1968年首映,在影壇掀起暗湧。這部黑白長片即使在2025年的今天重溫,其敘事方式以至表現手法都仍見前衛。作為M+與CHANEL合作的「M+修復」項目的九部作品之一,它將在修復後重登大銀幕,展現劃時代的特質。在一段「M+修復」的介紹影片中,唐書璇提到電影令人著迷之處:「拍電影猶如創造世界⋯⋯你可以讓雨點隨你想要的方式落下,你能想像嗎?你可以讓任何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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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受作者論影響

1938年生於香港的唐書璇,長大後負笈美國南加州大學修讀電影。問到她對電影最初的記憶,她坦言「太久遠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不過她仍記得在學期間看過許多經典之作,「我想我是受到歐洲AUTEUR THEORY(作者論)所感染。我很喜歡維斯康提的技藝和優雅,英瑪褒曼對生命和宗教的探索。我印象最深的電影可能是費里尼的《大路》和第昔加的《單車竊賊》,也有些中國老導演拍過好些寫實感人的作品,但片名我已說不出來。當然不能不提的是印度的薩耶哲雷,我不是電影學者,不懂怎樣評論他,我只是享受他的作品,喜愛它們的詩意、單純及人性的一面。因此我刻意把他的攝影師舒寶拉圖米達拉找來,為《董夫人》廠景掌鏡(外景部份由台灣名攝影教授祈和熙負責)。」

她執導的首部長片《董夫人》改編自林語堂的短篇小說《貞節坊》,講述一位明朝寡婦跟其女兒,與一位軍官陷入三角戀,探討情慾和人性被世俗道德所壓抑的狀況。她剖白拍攝動機道:「我從沒想過我第一部片的選材要有什麼特別考慮。只是從西化的香港來到美國洛杉磯,人在異鄉會突然意識到基本西方文化和東方根源有很大的區別,從而驅使我去探索自己的立場。讀到林語堂那篇小說時,我覺得那故事的結構可以是個不錯的起點,利用那簡單的劇情,自己把它重新詮譯,以過客身份主觀挖掘每一個人物的心態、行為以至帶來的命運。通過拍攝出來的電影,洞悉人類的處境,也得以明白一點點自己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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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夫人》一鳴驚人

別以為六十年代的黑白電影必然是粵語殘片,作為香港最早自資製作及獨立發行的電影之一,《董夫人》不但拍得唯美詩意,敘事方式更充滿實驗性,描寫心理多於交代情節,並加入大量重疊、定格和溶鏡的手法,影評人舒琪揚言把它稱之為「香港第一部藝術電影」也不為過,M+香港電影及媒體外聘策展人李焯桃則在「M+修復」的影片中介紹道:「唐書璇在美國讀完電影,拍一套劇情長片,自己集資,自己找各方面的工作人員,(團隊)是很國際性的,包括印度攝影師、美國剪接師、台灣的音樂,演員來自香港和美國,拍一個古代的故事。」不過這個班底大概並非刻意為之,唐書璇憶述當年的製作情況指:「香港電影界不明白我在做什麼,冷嘲熱諷自然少不了。後期製作根本無法在香港做,一點門路都沒有,只好跑回美國,靠電影系老同學、老師教授的協助,才親自背起全職,一邊摸索,一步一步進行。」

敢於特立獨行的孤勇,帶來一鳴驚人的首作,《董夫人》曾登上不少百大榜單,如2005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華語片一百部」和2011年香港電影資料館「百部不可不看的香港電影」,更曾榮獲1971年台灣金馬獎最佳創意特別獎、最佳女主角、最佳黑白影片攝影、最佳黑白影片美術設計四大獎項,又曾驚艷美國舊金山國際電影節和康城影展,甚至在法國因好評如潮而一連數月放映。

唐書璇後來再拍了三部電影,包括《再見中國》(1974)、《十三不搭》(1975)和《暴發戶》(1979),至1979年移居美國。提到編導四部作品後便不再活躍於影圈的原因,她回答:「《十三不搭》和《暴發戶》都是為了報答幫過自己的好朋友而拍的,題材和劇本都非常即興。後者甚至沒有完整劇本,朋友要自己去寫,而且是每天『飛紙仔』一張,不得不現場設法織補,直到後期初步ROUGH CUT,才把故事串連起來而已。但是朋友看了卻驚喜若狂,竟然滿意,還不容許我繼續進行FINE CUT,那我只好拂袖而去。其實我比較喜歡剪接和編劇,覺得拍獨立電影太辛苦了,當然自己想拍的題材例外。如果沒有投入的熱情,根本做不來。那時我沒有任何自己很想拍的題材,便離開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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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察人間的過客

儘管唐書璇淡出影壇,然而《董夫人》一直被認為是香港電影新浪潮的先行者。M+與CHANEL合作的「M+修復」項目以新浪潮為主軸,透過修復和展出九部劇情長片,增加觀眾對本地電影文化遺產的認識,其中一部精選作品正是《董夫人》。訪問當下,電影尚在修復過程中,唐書璇雖未曾看到成品,但表示「對M+統籌修復工作的團隊充滿百份百的信心,對他們的協助和熱情感激不盡」。

今年初,唐書璇受M+之邀回港出席公開活動,對於香港在短短數年間建立了國際級的視覺文化博物館,她表示既詫異又驚喜。而在港與TILDA SWINTON進行對談期間,她們從電影修復出發,暢談對電影、對處世的見解。唐書璇指電影能反映社會問題,見證時代,又打趣道若然有機會重拍《董夫人》,必定會邀請SWINTON擔任主角飾演明代女子。受訪時她表示自己對SWINTON的印象非常良好,「她確是一位很了不起的演員,才華洋溢,談吐優雅。跟她見面雖然只有短短兩三次,但是感覺到她出於自然的慈祥心和天生的敏感,演技同樣出眾,非常難得。」

即使被奉為香港導演先驅,唐書璇卻不以電影製作人的身份自居,「我不以電影為終身事業,所以不適宜給新一代電影人什麼建議。現在我比較少看電影了,因為可能看不懂。我看過TILDA SWINTON的近作《隔壁的房間》,她演得好,但片子比較普通一點。」

唐書璇不止一次形容自己是世上的過客,而電影是她表達好奇心的方式之一,最初拍攝《董夫人》時甚至沒想過會發行,更遑論要取得佳績,只想透過電影去探索不同可能,她在對談間提到:「人生中你會作出很多決定,你不會知道這些決定會引領你到哪裡,這些決定有好有壞,不過這就是人生。」就如她曾笑言自己當初選修電影只是因為不用上課,或許自然豁達的個性早已刻在其骨子裡。最後她總結指:「我還是很喜歡創作的,喜歡寫劇本,在紙上異想天開,不受人間現實影響。我也喜歡作詩填詞,還寫了一部百老匯歌舞劇,有朝一日,那會是我最好的作品!既然認識自己在世上只是一個過客、一個OBSERVER,所以做什麼也沒所謂,不用太嚴肅認真,因此有人認為我玩世不恭,如是我聞。」

WhatsApp Image 2025-08-13 at 3.40.04 PM (42).jpegText:梁懿

Portrait:Winnie Yeung(Visual Voices)

Photo courtesy of M+ & 唐書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