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沒有覺得藝術家們總是很神秘?在不同的展覽中見到藝術家的作品,都總是已經完整的,但在這個完美的背後,他們有什麼秘密?這次,我們走進藝術家們的STUDIO,聽他們講故事、喝著茶談著日常——這次來到本地藝術家陳惠立(LAP)位於火炭的新工作室,看他跟貓貓「豬尾」一同籌備「救心員」展覽的心路歷程。
根據記載,香港第一個泳池面世於大約一個世紀前的香港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必列者士街會所內,而第一個公眾泳池則是1957年開幕的舊維多利亞公園泳池,當時的成人入場費是港幣五角。時至今日,香港這個小小的地方卻擁有意想不到地多的公眾泳池(目前有四十六個),游水亦成為了少有的單人運動項目之一;到底,游泳池對城市及社會的發展有什麼重要性?泳池如何成為社會的縮影?泳池與體制又有什麼關係?嘗試去答這些問題的,不是建築師、不是城市策劃專家,而是LAP這位藝術家,由2016年起他以游泳池為創作主題,以木顏色的畫作及裝置藝術等帶出管理者及使用者的角力及自由,探討公共與私密之間的關係,以及文化跟身份的議題,將大家的目光帶到救生員、告示牌、泳客、以至游泳池整個空間之上。
矛盾的自由
位於李鄭屋邨的泳池陪伴了LAP三十多年,自三歲由爸爸帶著到BB池,到去年搬離石硤尾的舊工作室,李鄭屋游泳池都是LAP的「REFLECTION POOL」,而長沙灣一帶更是他的主要活動範圍,每日的行程就是早上十一點到泳池游水一個小時,作為反思自己、面對現實或問題的空間,跟自己靜靜對話,之後再走路回到JCCAC的工作室。日復日的ROUTINE 對LAP而言是重要的,固定的時間表亦如是,畢竟創作起來,專注力是關鍵,忙起上來可能由下午一點坐在畫桌前直到午夜十二點。「藝術家是很需要紀律的,不然的話很難去組織自己;正正因為可以很自由,才更需要懂得分配時間,才是真正為自己而工作。」
但在這個框架之中,LAP又會嘗試尋找一些可以跳出常規的空間,有時候太悶的話,就會由長沙灣DETOUR到嘉頓山再回工作室,所以去年底因租金問題而離開舊工作室、轉換一下新環境,大概也是一件好事。「我在JCCAC都有八年的時間,對這個環境實在太熟悉了,連紅綠燈幾多秒轉燈都知道的程度,真的閉上眼睛走路都完全沒有問題,有種失去了生活的刺激的感覺。」搬到火炭之後,LAP仍然會去游水,不同的是多了一個新習慣——踩單車,「由火炭到新城市也只是十分鐘的單車路程,也可以去中大、去對的第一城、去體院,原來是通的,突然之間好像打破了城市的框架;自己去藝術家駐留的時候也是,會找新方法去探索城市。只要願意走動,自然看到的東西也會不同。」
坦白說,眼前的陳惠立跟紙上的陳惠立好像有點不太一樣——他的紙上作品以木顏色筆逐格逐格素描出游泳池裡面不同顏色的瓷磚,沒有耐性、沒有一點偏執都大概沒有可能做到。但現實中的他卻喜歡挑戰,未必是PHYSICAL或活動性質的挑戰,而是一個對制度、對所謂的NORM的大腦刺激。「在泳池系列之前,我跟另一位藝術家丘國強成立了創新組合DIRTY PAPER,畫關於記憶中學校、教育制度入面荒謬的東西。」2016年二人各自發展,LAP起初覺得創作有點乏味,於是就回到李鄭屋泳池面對自己,卻因此得到靈感,繼續以泳池作為文化、身份、價值觀的探討,以及公共空間的(不)可能性(例如一進門就見到的一堆告示牌)。由李鄭屋出發,LAP強迫自己一口氣去了二十多三十個公共泳池,甚至衝出香港,去到紐約、伊斯坦堡等泳池觀察,因為「這個世界不會有一樣的泳池」。
又係你呀陳生 ?
日間十一至十二時本應是大多數人的工作時間,所以當LAP每日習慣於這個時間去,會經常見到相同的幾個人。「我覺得這個公共空間有趣的地方在於這種有距離的親密關係,會認得他們,卻又總不曾跟他們聊天。而且這件事是很『赤裸』的,一見面就是沒有穿衣服的狀態,在街上穿了衣服可能反而認不出彼此。互不認識的大家卸下了所有東西,然後跳進這個水缸,當刻好像很親密——這是一個最沒有防備的狀態,甚至是最噁心的,濕漉漉又沒有修飾;走出這個泳池後,大家亦有各自的生活。然後有時候我會想,啊原來你是這個風格的,原來你喜歡這樣的眼鏡衣服,原來這位叔叔也挺有型的。」
城市和城市、城市和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微妙,尤其香港這麼密集,即使是同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情,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體感及觀點。「就算是一群藝術家,大家都是創意之人,但都會有不同的理解和表達方法,所以視乎你自己的世界以及你想表達的世界是怎樣的,還有大家的故事是怎樣的。」
回看LAP的創作之旅,由紐約和伊斯坦堡的兩個藝術家駐留計劃及個展「I SAY MARCO, YOU SAY POLO」和「I CANNOT WAIT FOR THREE MONTHS」開始,即使同樣是圍繞泳池創作,陳惠立每次都總會找到不同的切入點,例如2020年於大館創作大型牆上泳池作品《I WILL ALWAYS BE ON YOUR SIDE》、2021 年聯同CONTEMPORARY BY ANGELA LI 的兩個「寂寞更衣室」個展、2023年於香港藝術館設置的大型裝置展覽「路過蜻蜓」、去年以《警告先生》這個機械發聲雪糕筒參與「油街焦點——襄見」聯展、去到今年於GALLERY EXIT舉辦的個展「救心員」,全都是日常會在游泳池的不同角落見到的人和事。以「寂寞更衣室」為例,LAP將當年疫情的情緒代入泳池及更衣室,去陪伴被封鎖一年的這個空間,同時探討更衣室與大眾之間的關係——一個可以讓大家赤著身子、公共又私密的空間。
來到最新於GALLERY EXIT 的「救心員」個展,陳惠立著眼於泳池旁邊的救生員,一個重要得來卻又不時被泳客忽略的角色,去探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以及生命的價值。
「我覺得很有趣的,其他運動不會有人坐定定在那裡照顧大家的安全,而且更是全職工作;他們就是受薪去CARE一班完全不認識的人的安危,哪有一份工作是這樣的?然後我浸在水裡的時候就會想,到底他們在想什麼呢?他們又在聽昨天、前天的這首歌嗎?救生員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整個HIERARCHY很奇怪的。一個城市入面,其實有很多理所當然的事情是唔MAKE SENSE的;泳池本身這個建築也是,無端端挖一個洞讓人類游水,想深一層其實很不合理的,游水不是應該去海灘嗎?我會有很多問號。
『救心員』這個展覽就是講這個關係,以救生員為藍本,重新想像他們的角色,若然不是拯救大家的生命而是內心,又可行嗎?」展覽的CENTREPIECE是LAP參照布達佩斯著名浴場GELLÉRT BATHS和SZÉCHENYI THERMAL BATH重現的造浪池,「這某程度上也是滿足人類慾望的追求,在一個公共空間,以人工方法去模仿大自然讓人類感受,但又真的有這個需求。」
GO WITH THE FLOW ?
泳池系列由2016年創作至今已衍生出三個不同的方向,由最原始的TOP VIEW版本,就是LAP親身去到每個泳池數瓷磚、MARK顏色再重現的系列;中間亦出現過一些站在泳池中間的PERSPECTIVE版本,是一些想去但未必去到的,例如是大學的泳池,「有些所謂的公共空間,其實介乎公眾與私人空間;透過資料搜集,在網上找到多少資訊就畫多少,而選擇一個站在泳池中間的觀點,是因為去不了就反而會更加幻想自己置身當中的觀感。」第三個系列就是完全虛構的,例如是次展覽見到的心心、月亮形狀的泳池,也是LAP罕有地用上紅色、橙色等藍色以外的顏色創作而成,呼應去阿布札比參展時所取得的靈感。
每次去到世界各地不同角落,LAP都會到訪當地的泳池,除非有許可證或時間等限制,否則都會以公共泳池為主。到訪布達佩斯浴場最大的文化衝擊,除了是場內可以任意拍照之外,最經典的是當地人會一邊浸浴一邊在池中下棋。去過世界各地多個地方游水,LAP的感受是每個地方都會因當地的文化及規劃而有不同的規矩,「即使香港的泳池有一個又一個又一個的『不准XX』告示牌,但這些規則的存在卻讓我衍生了很多不同的方法去『破壞』它——既然不准拍照,我就親自去逐個瓷磚數,自己想方法去回應既定的規矩,就覺得如果我在這些條款下,其實還可以做什麼呢?」
比起其他地方的泳池,LAP發覺香港的公共泳池尚算自由(至少時間上),各地的泳池也好像在暗示當地獨有的文化及資訊,「例如在紐約(主要是室內池),除了要有一張較為長期的會員卡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有一把私人的鎖,沒有鎖的話,有許可證也不能進入,可能怕被人偷東西吧。而且開放時間亦比香港嚴謹,有劃分為自由出入時段、家庭時段或練習時段等;土耳其亦因宗教原因而分了FAMILY DAY、小朋友時段等,每個地方都有不同方法規管這些公共空間。」
「然後我回頭想,不論是以往探討的學校及教育制度,還是泳池的規矩,這些空間某程度上都有一些必須要符合的規矩,但為什麼要這樣?我覺得這個也看到城市發展的,也是一個設計者、營運者與使用者的DYNAMIC——面對規矩,有人會選擇打破,有人乖乖地就範,也可能有像我的情況去嘗試找另外的方法。以李鄭屋泳池為例,因為資源所限,總不會每個水池都開放或有救生員看守,但總有泳客要挑選那些水池去游;而本身的開放時間亦間接影響了我每日的活動時間表。再怎麼說,地方及空間其實都很被動,它的先天因素就是如此,位置、遠近、大小等,到頭來都是靠使用者或者管理者影響整件事的成效,由人去主導或完成這件事情。最後的結果到底如何,很視乎我們使用者的取向和選擇,設計或管理的人好像也無法完全控制,到頭來,是否使用者的權力反而比設計者大?」
若要為今次的STUDIO VISIT作一個總結,可以借用LAP所說的「不切實際」。「外面的人不會想到這些什麼公共空間、管理等等的議題吧?對於香港這個金錢市場可能根本沒有價值;但若然大家明白的話,其實可以想像到很多東西可以發揮。」規矩也好,命運也好,LAP都相信沒有一件事情是我們可以100%控制的,但在控制與受控之中的矛盾或角力,卻往往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例如若非當初畢業回港的第一份設計師工作被解僱,LAP根本未曾想過自己會成為藝術家。「當時那份全職設計師工作就似機械人,每日被迫坐在公司設計沒有人看的說明書;被解僱之後才真正去思考到底自己喜歡什麼,也是一件幸運的事;雖然現在還是每日迫自己坐在椅子上,但畢竟是自己享受的痛苦。」每張畫作都由左下角的一格開始作畫,好像一個小小的儀式,落筆後就要一口氣畫到90%(臨近展覽才作FINAL TOUCH,也作為串連不同畫作的一個靈活性),不可以畫出界、不可以畫到一半停下來、也不可以突然在某個地方加幾筆。大概人類就是不切實際的,明明創作好像是一件很自由的事,但LAP卻又不斷給自己限制及框架,「是一個FRAME了自己的遊戲,好聽一點就是一個COMMITMENT,不然就是給自己的一個規則,要坐定定完成,為什麼要犯賤呢?」太自由好像反而不行,就正如LAP不會選擇在大海游水,「去到海上沒有東西包圍自己、沒有限制,我反而會怕,沒有規限反而好像失去了趣味;但空間有規則的時候,我卻想去打破。」所以,看著一邊畫一邊變短的木顏色筆,以腰骨痛換來的是怎樣的權力遊戲?
Text & Photo:Jaz Kong
Photo courtesy of the artist